她们几人刚坐下不久,席面就摆开了。
柳枝久没回来,加上今年田庄丰产,小厨房这一桌格外用心些。
桌上一圈儿碟子里是葱爆羊肉,茄汁豆腐,糯米糖藕,腌小鱼虾拌上过油蒸透的芥菜丝,还有切片的云腿和素三鲜小包子。
正中铺了厚垫,置了个大铜锅,锅下生着果木炭,却没什么呛人的烟气儿,里头是一锅正水灵的菜蔬菌菇。
庄子里来的鸡斩块,腿肉和膀子肉去了骨,用葱姜水跟盐末腌上在釜里跟菜蔬层层码匀实了,也不加水,淋清酱绍酒进去,撒上糖跟盐,就这么上锅煨着,没多少时候,菜里的汁水就出来了。
这些两道都只是吃个菜蔬原本的鲜味,做法并不怎么费人力。那席间的核桃酪和罗汉菜心才是真正耗功夫。
罗汉菜心使的是鸡脯,鸡脯成蓉,用冷了的鸡汤澥开,混上鸡油,火腿沫和青豆、萝卜,使蛋清捏匀实了,再瓤在菜心里头蒸。
这菜出锅后,还得淋上滚热的鸡汤,将菜心浇开,才端出来这么绿白相间的一盘。那核桃酪更是做得半点儿碎渣都无,热腾腾泛着枣香。(1)
曼菊依着柳枝的喜好,给她布了羊肉跟芽菜。周姨娘面前是小半碗盛着混着鲜蔬的鸡汤,林姨娘慢条斯理地嚼着梨片,拨了糖藕吃。
柳枝在西街住那几天,忙得乱转,大都在街上食肆对付几口,今儿瞧着这么一桌,食指大动,也不让人,拿夹菜的骨筷拨了不少麻酱拌的凉菜到自己跟前。
一桌子红红绿绿,就她拨的那菜特别,不好看,做法也分外简单。
就是拿崭净水分的去瓤瓜脯拌了切成段儿的油条,洒一把炸果仁,淋上醋酱蒜末澥开的麻酱汁。
挑一筷子瓜脯进嘴,裹着麻酱咸鲜,香得冲鼻子。(2)
这菜没个学名,是他们碧霄庭自个儿开火之后,晚间特有的一道。
一整天忙活下来,不管灶间剩下什么鲜菜,都能沥干水,再就着剩油条剩油饼剩馓子什么的,一拌就上桌,整盘里最贵的是麻酱。
这里有什么,全看白天剩下什么。
到了晚间,早上剩下的炸面食大都干得厉害,也冷了,正好能拌上。
这东西实在不精致,柳枝却向来喜欢吃,她嚼着被烘到脆生的油条,心知今儿的剩菜应该不多,琢磨着用过饭可以再过去小厨房那边瞧瞧。
这一顿菜色丰盛,她们几个是绝吃不完的,一会儿得镇好了,给夜里下工回来的仆妇分一分。
柳枝跟林姨娘两个久未相见,也开了话匣子,把近日里话本售卖的趣事儿一股脑儿地说给她听。
这么聊下来,柳枝发觉林姨娘不止精通医理,对市面上售出的通俗演义,志怪奇谭等书竟也十分熟悉。
凡柳枝提到的话本,林姨娘几乎都能说个一二,她不由更雀跃了。
她们这边说得欢,周姨娘却不怎么搭言,只帮她们布菜。
柳枝看着面前按她口味择出的菜,悄悄看了眼身侧小口抿汤的周姨娘。
这人面相很温厚,眉眼低垂,似在琢磨着她们的话,却不怎么言语。
周姨娘在府中其实颇得敬重,但向来低调温和,发上只戴了一把玳瑁小梳子,一袭半新的檀色褙子穿她在身上,越发显得和气。
周姨娘瞧她们说得快活,脸上也带笑,不自觉地给柳枝理了理头发,看她的目光甚至带着些... ...慈爱?
这种眼光,柳枝只在洛府的蒋姨娘那儿见过,她看自己膝下的萍姐儿就是这样的神情。
更小的时候呢... ...她三岁之前,有人用这种目光看过她吗,柳枝记不清了。
洛晚荷的生母谢氏,待所有儿女都是冷冷清清的,银钱用度给够,却鲜少亲自教养。是以洛晚荷幼时衣食,也大都是仆妇照料。
洛府的蒋姨娘人也很好,虽依照洛程的吩咐照顾洛晚荷,周到仔细,但待她们更多是恭敬。
柳枝垂下头,没躲开周姨娘的手,眼眶一时有些紧。下一瞬又乐开了,抬起头,紧着给她添菜。
“您自个儿也多吃,别净顾着我们。”
林姨娘也笑起,择了新鲜切块的瓜果推过去,笑盈盈的。
“就是,哪就那么娇气了,您这是把我们当闺女呢”
“夫人,谢夫人抬举... ...”
周姨娘听着她们这么说,愣了一瞬,倒不好意思推辞,柳枝二人也调转了话头,跟她说起针线上的事儿。
前些日子几人各自都忙得厉害,她们很少有长聊的时候,周姨娘更是只办事不说话的性子。别人这么一问,才谈起来,她不止熟悉绣地择选、上稿配线等事,就连不在京城常用的各类针法,都能说一说。
她们这边聊得正欢,就听二门外的小何过来通传——陆钊到碧霄庭了。
这一阵子,陆钊几乎没着过家,怎么今儿过来了?
几人面面相觑,俱是一愣。
柳枝手中汤勺微顿,眼神掠过席间二人。
“咱们出去迎罢。”
她起身颔首,动作已十分优雅流畅,发髻上荷绿的簪子微微一晃,流苏轻响,倒算得上很端庄。
周姨娘撂下筷子,摘了桌边挂着的巾子,擦了擦嘴角,起身跟上。林姨娘一双漂亮凤眼闪了一下,悠悠叹了口气,也起了身。
她们三人身边侍奉的丫鬟原都候在影壁外头,一听通传,麻利地欠身过来,伺候着她们净手漱口。碧霄庭两个守夜的提上风灯,一前一后开路。
陆钊已进了院门,离得不远,卸了外衣上的风尘,里头是苍蓝短褐,宽窄合身,大步流星,气势便顺势生了出来。
他正同提着灯笼的下人说话,眼角一扫,见柳枝带着人过来,微微一愣。
“爷公务忙,不知什么事还得亲自劳您来一趟。”
柳枝站定,弯身福了福,嘴角含着一抹恰到好处,又不远不近的笑。
“我倒不知,来这一趟还能叫惊扰了你们。”
陆钊一声薄笑,从容拢袖的模样里有点显摆,又有些随性。
柳枝直起身,面色不动,心底暗翻了个白眼。
我的爷,您都使人通传了,还“不知惊扰”,要不您别过来呢。
两个姨娘上前请安,陆钊摆手止住,话尾拖出些不耐。
“行了行了,这套免了。”
他目光在二人身上晃了一圈,末了落回柳枝身上。
“还是进屋说话?”
主君主母有话说,林姨娘和周姨娘自然不好继续待着,看了柳枝一眼,俱告退回院了。
柳枝挑眉,虽奇他今日早回,倒也不多言语,领人进了正堂。
许久不见,气氛倒没有浮起来。
陆钊这回过来,其实是听闻柳枝今日回府,特意挤出了些时候,提前回来,好向柳枝问问此前陆柔婚事如何。
也... ...多瞧瞧柳枝。
陆钊目光一扫桌上的茶盏,正要说些什么,柳枝带着含笑上前,拎着紫砂壶给他斟了盏犹带余温的茶水。
“青果茶,您尝尝。”
“果茶?”
陆钊一听就知,这大概是林氏她们爱喝的。
刚才柳枝跟姨娘们谈笑时明明爽利快活,一到了他这儿,总得隔了好几层客套。
之前那事虽过了,但这丫头也对她隔了好几层防备,再没从前那副,陆钊心里不由有点闷得慌。
“给娘子们喝的东西罢了,也不知寻些有气力的来。”
陆钊把着茶盏,心里有点憋闷,闻见涩中带甜的果香,手肘随意支着椅扶,只哼了一声,一句脱口而出。
柳枝原本还有些想他,这句话一出,那点子久别重逢的绮念也没了。
【姓陆的果然都有毛病。】
【爱喝不喝,怎么不渴死你呢。】
柳枝心底暗骂,从他手中夺过茶盏,仰头喝了个干净。
随后又明媚一笑,声音温软。
“爷,您来得突兀,咱们这儿只有这个了,您且安坐,妾这就叫人给您新煮一壶来。”
“夫人... ...为夫不是。”
柳枝不等陆钊接下言儿,拊掌吩咐小满煮新茶,话里话外要她们慢慢儿磨。
“小满,吩咐灶上起火煮壶新茶来,务必仔细,不能轻慢了爷。”
小满自然明白,眼神飞快抬起,狐疑地看了陆钊一眼,又垂头领命而去。
柳枝见他吃瘪,心里畅快许多,面上仍带着笑。
“妾本就粗鄙,爷将就些。”
“夫人是个体贴的。”
陆钊见她这举动,到嘴边的话也咽了下去,只扯笑回了一句,掌中捏着手串把玩。
她还真是半点亏都不肯吃。
“您若没什么要紧的事儿,妾这倒是有一桩事要问。”
见陆钊无言,柳枝倒先正了正神色,开了口,回身在桌上找了一会儿,把绣坊的账册摊到他面前。
“您信得过周姨娘吗?”
这话把陆钊问得一愣,他探究地看了看柳枝,不明她怎么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他回想了一阵,这周氏算是他最知根知底的身边人了,又是家生子,向来老实,遂反问道。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可是周氏对你不敬?”
“不是,妾见周姨娘绣艺精绝,想跟爷商议着,让她在绣坊做事,只是绣坊那儿究竟是私产”
柳枝止了他的话,陆钊听她这么一问,翻着账册,心里搜寻着关于周氏的事儿,却一时想不起什么。
那个跟了他最久的女人,此时在他心里的面貌竟是模糊的。
他只知道此人待人和气,大字不识几个,性子软,扛不住事,只道。
“她生性安分,嘴倒是严,只是太胆小了些,直接在绣坊做事,恐怕将来会有麻烦。”
“那,若新开几家成衣店,叫她把关呢?”
柳枝想起前两日官府批下的新店钞引,有了新想头。
“没什么问题,你看着办吧,只别叫她管人就是。”
陆钊不知柳枝为何要抬举周氏,不过深觉此人大约翻不起风浪,也就都应承下来。
“既然爷信得过就好。”
柳枝心底明了,应了声,笑着靠近了些,为陆钊重新理了下腰间束带。
陆钊的目光不由落在她动作上,心中微微一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