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妹两人驾马回到客栈,这大抵是他们在此处入睡的时候最后一晚。
但同时,还有些许疑问藏在无钥心中。
她缓缓推开客栈的房门,一边询问师兄今日的事情:“师兄,今日你……”
然而她刚一打开门,就迅速进屋将门掩上。随后看向地上那抹墨色身影,微微愣神。
这时门外传来师兄的声音:“无钥,怎么了?”
她瞥了眼坐卧在地上的人,赶忙对着门外应答了句:“没什么。”
门外没有再响起林澈的声音。
无钥转过头来看向眼前的男人。
他凭栏而靠,席地而卧,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此时可以说是惨白的,他紧闭双眼,不比平日里看上去那样危险不可接近,反而无钥能感知到他此刻的脆弱。
低头一看,便见他一身黑衣竟破了几个洞,隐隐透出里头的血窟窿,浑身上下又像是刚坠入水中般,衣衫湿漉漉的,紧紧贴在身上。领口处略有些松垮,无钥甚至能透过那领口瞧见里头的风光。
可那里面根本就不是什么风光……
即使是处在阴影下,无钥依旧能看到布满在他身上的血痕,新伤旧伤,叠加在一块,让人不忍直视。
她紧蹙眉头,心头像是被扎了一针般酸楚。
“醒醒。”
她不敢过于用力,只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头。
不拍还好,这一拍可不得了。
她感觉掌心顿时一阵湿黏,翻过手掌来一看,却见掌心沾满了刺眼的血迹。
他受了很重的伤。
她眼皮一跳,心里干着急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过了一时半刻,她咬了咬牙,心一横。
对不起了阿花,恕我不能听从你的嘱托了。她心里如是想着,随后掌心慢慢浮起一团微弱的光,然而就是这一细微动作,却使得右肩开始隐隐疼痛起来。
她咬紧牙,随后开始朝黑曜体内渡真气。
“黑曜,醒醒……”
肩头的疼痛似乎更明显了些,她此时却来不及顾及这份疼痛。
也来不及去思考,为何自己第一反应会这样紧张他。
过了有一阵子,她隐隐瞧见男人的眼眸微微动了动。
“醒了?”
她声音里染上几分欣喜。
男人在她期待的目光下,慢慢睁开眼。
点墨般的眼眸得以再次重现在她面前,她没有忽略他瞧见她时眼底里的悦然。
受了伤还能这么高兴…莫非他伤得不重,是她白担心一场了?
她心底暗暗腹诽,但担忧情绪丝毫不减。
“你怎么样?”
她低头检查他身上的伤势。
他费力地抬起手,慢慢抚过她的脸颊,他清晰地听到她在为他担忧。
这就足够了……
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什么大碍。
他微弱地扯了扯嘴角,却怎么看都显得那样苍白僵硬。他自己也意识到了,慢慢收起脸上的笑意。
无钥拧成麻花的眉头得以稍稍松开,然而眼底的阴翳忧思并不曾散去。
“能让我在你身边待上一夜吗,等到我伤好了,我就走。”
刚才他隐隐从神识中听到她忧切的声音,才使尽解数从沉眠中醒过来,只为了宽慰她。
而现在,身上的剧痛还在提醒他,他低估了那三十六颗蚀魂钉的威力。
平常孤魂野鬼但凡一碰到那蚀魂钉,便会魂飞魄散。若非他已在世间驻留一千年,这蚀骨钉的威力他定然是吃不消的。
而这具本就靠术法维持的身躯受了这样重的伤,总归还是要养上一段日子的。
“我没那么不近人情。”
孟无钥却不知此刻黑曜心头所思所想之事。
她听清男人的请求,觉得这也不算是件十分过分的事情。
况且,他曾救她于水火,于情于理,她都该帮他。更遑论此刻担忧之情浓烈异常,她非蠢笨之人,安能不知自己的心思?
无钥转过头,将药箱里的药拿出来,听到黑曜这一番问话,倒是答应得爽快。
至于隐匿气息之事,就交给她吧。
“这些药,对你有用吗?”
她捧起药箱里一堆装满外伤药的瓷瓶,目光划过他身上的伤痕。
“聊胜于无……”
他一说话,便感到胸口沉闷,他忍住咳出一口血的冲动。
但他面色苍白如纸,无钥一打眼便能看出。
她恍然间想起秦峥那张脸,也是苍白的,但却是因为病弱而显得憔悴。眼前的他却是因为身负重伤。
“那你的伤该如何处理?”
无钥伸出手,慢慢掀开他浸满血的衣袍,试图仔细查看他的伤势。
掀到一半,却被黑曜的手捉住。
他眼下看似异常孱弱,无钥本以为他没多少气力,却不曾想这力道她竟半点无法挣脱。
“鬼的自愈能力很强,至于伤,就别看了。”
他不想看到她瞧见那些伤疤时的异样神情。
她抬眼瞧他,而他那双眼眸中染上几分阴冷。
不看就不看,做出这副样子作甚……
无钥索性放下手,“那你就自愈吧。”
她冷笑一声,背过身去不再理他。
黑曜眼见她的反应,便意识到自己刚才表现出来的模样惹她不快,冷硬的嗓音软和了些:“抱歉。”
无钥到底念在他是伤患的份上,还是大度地决定不和他计较。
“你就这么坐在地上?”
黑曜给了她一个眼神,似在说:不然呢?
“既然是要在我这里养伤,就先听我的话。”
黑曜本不想霸占她的床铺,但她态度强硬,坚持让病患好好修养一夜。
无钥走到他身前,一个打横将他抱起,送到床榻前。她借着月光,一眼瞥过他皎洁光滑的脸,目光慢慢向下滑动,最终固定在他身上,缓缓移开。
月光下,两人靠得很近,但一人一鬼此时都生不出半点的旖旎心思。
很快黑曜便昏沉地闭上眼,独留无钥一人在月光下沉思。
她愣生生回忆起刚才所发生的一切。
她是否表现得过于担忧了?
刚才她见他伤得那样重,只晓得满心紧张,倒将心底里的一腔真情完全流露出来了。
她比自己想象中要更加在意眼前这个家伙。
意识到这一点,她却更焦虑了些。
人鬼殊途啊……
纵然她与他前世再是夫妻,但那到底是上一世的情缘,两世本不该纠缠在一起。
而且,就算在人鬼不殊途的情况下,一切是不是也进行得太快了?
思绪如乱麻,深夜时又容易情绪内耗,无钥甚是苦恼。
罢了,一切就等黑曜好了再论吧。就算要划分界限,也要等伤患养好身体再说。
无钥心生逃避的情绪,慢慢坐在藤椅上闭目养神。
——
“阿宁姐,你…还好吗?”
她紧闭双眼,浑身上下好似还有疼痛感,尤其是肩膀,就像是被撕裂开一般。
除此以外,恍然间她听到有人似乎在轻声呼唤她。
声音低沉柔和,话语间似乎还沾染些许急切。
她轻轻咳了一声,将血吐出来。
明明受了重伤,然而心底却是莫名的喜悦。
因为能见到他而喜悦。
历练的道路上,遇到妖王,决一死战,勉勉强强将妖王杀死,却已身受重伤,那一刻她差点以为自己再也不能活着走出千钧岭。
昏厥前她想到的最后一个人竟是秦峥。
随后她落入一道温凉的怀抱中,失去意识。
而眼前的少年不顾满身血迹和狼狈,转过头去端滚烫的汤药,正要喂到她唇边。
“是你把我带回来的吗?”
少年只轻点了点头:“云大哥说你在千钧岭,我便过去寻你。却没想到你……”
他生性温良,不愿回味血腥的场景,然而那些画面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中不停地浮现出来,搅得他心神不安。
那千钧岭里危机重重,那深山老林下,不知何时便会窜出一只妖兽来,他自然也是遇见了。
若非云大哥的再次现身,或许他们都已经交代在那里了。
秦峥现在才晓得后怕的情绪,心中也万分感激云慎。
不过这些他都未曾在楚以宁面前表现出来,他仅是微微蹙起眉,神情有些不适:“阿宁姐,先把药喝了,现在温度正好,药性最佳。”
而楚以宁也想起自己昏迷前在千钧岭中的场景,顿时只觉得后怕无比。她深吸一口气,万分庆幸秦峥没出什么事。
随后她吐出一口浊气,浅笑道:“我的手受伤了,你喂我吧。”
“啊?”
秦峥微愣,似是没反应过来,看着她时有些不知所措。
“怎么了?”
“没…没什么…”
他耳根一红,忙摇了摇头,随后端起手中的碗,一勺一勺地喂到楚以宁嘴边。
她看着他,心里头做了许久的思想斗争到底是角逐出了胜负。
经过这一次生死边界,她彻底看懂自己的内心了。
纵然他不是修士,只是个拥有短短数十年寿命的凡人又如何,她只求曾经拥有过。
“阿峥,我有件事想和你交代。”
他本就有些羞赧,此时避开她炙热的视线,闷闷地开口:“阿宁姐只管说。”
“不是现在,等年后开春,你来望州亭,我再告知你。”
她想让这件事情,显得正式一些。
年后开春,也不过才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那日她刚要赶往望州亭,却被一人叫住。
或许正是因为好事多磨。
“苍绫君,本座有要事要与你们几个商讨,奈何议会中还缺一人,就差你到场了。”
她转过身,却见来人正是归元真人。
“归元,有何事?”
“请随我来。”
楚以宁心底里是抗拒的,毕竟她有约在身,正着急要去赴约。
但归元真人找她大概率是有正事,她只好跟随归元真人进入内室。
原本楚以宁还有些紧张事态,但直到归元真人将她请进去,她才发觉只是一桩不值一提的小事。
但奈何这一桩小事在老人家迂腐的观念里却是不容耽误的重要之事。
她咬碎银牙,才跟对方表明自己还有要事在身,才从漫长的谈论中抽身。
原本约定的时间是在午后,而她赶到望州亭时,已经日落西山了。太阳西沉,湖中慢慢飘起早就备好的莲花灯,慢慢在湖心漂着。
所有的场景照进她的眼眶中,她左顾右盼,心中期待的那道身影却不曾出现。远远扫去,亭中空无一人。
看来他已经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