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再多再忙,也不能忽视生活,人生人生,人得有生活才叫人生——这是傅青颂从小就听老傅教育的。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的父亲是个天生的老师,每次见面他除了教育人就是教育人,弄得她好像把自己搞得多么不堪似的。
六月份傅青颂抽空回了趟家。除了人在国外实在回不来的情况,每年她都回家给家人过生日,几乎没有例外。她的生日在六月底,因而也就索性一起过了,免得来回来去地跑。
她提前订了一束花,从火车站出来打上车先去花店,然后抱着花直接回家。蛋糕是父亲会订好的,这两年父母岁数大了,三高逐渐成了主要问题,甜食吃不了两口,桌上放两个小蛋糕,有那个好兆头的意思就可以了。
傅青颂拖着行李,手里全是东西,懒得多爬那几层楼梯,直接从后门进了院落,看见傅老爷子正躺在躺椅上晒太阳。
傍晚的太阳就剩余晖了,傅钧华躺在樟树的阴凉下面,微风徐徐吹过来,也不觉暑热熬人。看见傅青颂走进来,他睁开眼盯着她愣了一会,然后只是笑,满眼都是高兴。
“爷爷,我回来了!”傅青颂带上门,提高音量喊道,“老傅,出来帮忙!傅从兰——”
中年微胖的男人闻声走出来,手上还沾着几粒姜末,见状边在围裙上擦手边走过来:“到的比说好的早啊,你妈还在学校开会呢。”他一边搭手一边抱怨,“回来呆几天就带这么多行李,哪儿有那么多要带的东西,就不能少装点!”
“电脑和文献就够占地方的了,你帮我把花和包放进去,行李我一会自己拿。”傅青颂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
“就呆这么几天还要带电脑和文献回来,真不知道怎么说你。”傅从兰见她手里还剩一个小包,伸着手等了半天,“这个不用放进去?”
“这是给爷爷带的。”傅青颂说着,将手里那只包装别致的盒子交到傅钧华手里,放轻声音又唤了一声,“爷爷,最近怎么样?”
傅钧华还是看着她笑,过了好几分钟,才摸着那只盒子,慢慢地拖长了声音说道:“好——全都好——”
“那你打开看看,我给你带什么了?”傅青颂耐心地放慢语速说道。
老人的动作很迟缓,光是将盒子上的丝带扯开就用了好几分钟,动作反反复复,像个初次接触新鲜玩意儿的小孩。
傅青颂不上手帮忙也不催他,而是拉过一旁的板凳坐下来,等着他自己玩够了,又或是弄明白那其中的构造,然后将盒子打开。
按理说,如果不是身体原因,当年傅钧华不会急着离退,把产业交到赵伯峻手里。那之后不久,傅钧华的状态就急转直下,有段时间几乎住在医院里。后来情况好不容易基本稳定了,却是保持眼前这样的稳定,说不上是好是坏。
最令人唏嘘的,是这中间傅青颂的奶奶去世了。那段时间老爷子糊涂得紧,似乎并不能明白发生了什么。隔了大半年,有一天他看见书柜里放着的老伴的黑白照,才忽然回过神来一般,趁着家里没人,翻箱倒柜地把所有相册全翻出来了。傅从兰下班回来,就看见老爷子把那里头所有记录着老伴影像的照片都拿出来堆在床上,自己则不知所措地坐在床边嚎啕大哭。
傅从兰后来说起这件事:“人老了就是这样,反而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越活越回去似的。你小时候也是这样,明明坐起来都费劲,但只要想要的玩具不在眼前,哪怕面前揽着一堆玩具也还是不高兴,边哭边嚎,就好像能明白最想要的那个不在手边似的。”
人毕竟不是玩具。可一个玩具尚且如此,何况是相依相伴走过几十年的人。
赵伯峻和傅蕴芝夫妻俩虽然年纪没比傅青颂的父母小多少,但至今仍周旋在生意场上,没有太多时间,就连当年要孩子都比傅从兰晚许多,因此日常照顾老人的担子就落在了傅从兰这边。
照顾老人不是件轻松事,傅蕴芝夫妇也深知这一点,主动承担起赡养费的大头。平时老爷子清醒或平静的时候还好,一旦情绪失控了,再闹起来,就算是两个成年人都很难控制住。很多时候,他连傅青颂都认不得。
傅钧华这种情况也不好出去和其他老人接触,为了让他有个相对舒适的生活环境,傅从兰特意搬了家,从以前的高层换到现在的一楼,小院子里养点花花草草,给老人找点事做,对他的病情也有好处。
现下,光是一个包装盒他就拆了十几分钟,拆到后面的时候,就开始絮絮叨叨地重复“青颂”两个字。盒子里的东西呈现在眼前时,傅青颂看到他眼睛都亮了,嘴角咧得更开了。
里面装的是一顶格纹猎鹿帽。傅钧华年轻时就喜欢收集帽子,放在现在那就应该叫“帽子控”,直到现在老房子里还有好几大箱他收集的帽子。
“喜欢吗?我从S国带回来的。”傅青颂说,“你戴上看看,合不合适?”
傅钧华的两只手颤颤巍巍,举着帽子往头上放,自是难以戴好,放上去时整个帽子都是歪斜的,但他的笑容却很灿烂:“喜欢,喜欢啊,喜欢青颂买的……”
傅青颂也笑了:“喜欢就好,再过段时间就用得上了。风凉了,我们进去吧,好不好?等妈妈回来我们就开饭。”
老年人吹不得凉风,傅钧华在六月里还穿着件长袖长裤,袜子得包过脚踝,鞋子要穿包脚后跟的,保暖的同时也能防止摔跤,这些细节平时都得注意。
傅钧华很听话地点点头,小孩学话一般跟着傅青颂的话重复道:“妈妈回来……妈妈回来就吃饭……”
傅青颂把人推到客厅,打开电视给傅钧华看新闻。傅钧华每天这个点都要看电视,这是他自己的习惯。这个时间家里要做饭,不方便照顾他,让他转移下注意力也好让其他人做事。
傅青颂做完这一切后就来到厨房里帮忙。她一边洗手,一边听傅从兰的嘲笑:“装模作样的,现在会做什么菜了?”
“方便面,西红柿炒鸡蛋。”傅青颂理直气壮地说道,“我切菜吧,你去炒。”
傅从兰被她挤到一边,举着两只手道:“看见我的手指没有?”
傅青颂回头看了一眼:“看见了,怎么了?”
“你切的土豆丝就是这样。”
“哪有,比这好多了。”傅青颂被嫌弃惯了,毫不意外。
“切完这点去给你妈打个电话,问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她在开会,打电话给她干嘛?”
“早该开完了,这都几点了?再不回来天都黑了。”
“那就是被学生留住了呗。你别烦她,我一会发个微信问问。”
“开完大会还有小会,没完没了。”傅从兰嘟嘟哝哝的,“我看你以后过的也是这样的生活。”
“没什么不好啊,这不挺充实的嘛?”
“你就不管别的了?家庭呢?小孩呢?谁管啊?”
傅青颂就不爱听这个,当即反驳回去:“谁跟你说我打算生小孩了?怎么了,家庭是我一个人的事?也不见你用这个理论指导实践啊。”
“那是因为我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了。你妈忙,这不是我就没那么忙吗,所以能平衡得来。那你呢?听你姑说,你最近见的那个对象还不错,也是个事业型——”
傅青颂忍无可忍,停下手上的动作,深吸一口气道:“第一,我和秦程根本只是普通朋友关系,我们甚至都没什么共同语言,所以别说八字没一撇的事。第二,我选择什么样的生活是我自己的事,和别人无关,如果我要生育那一定是因为我自己想生,同理,如果我觉得忙事业是我现阶段更想做的,我也不会为了谁改变自己的意愿。”
“青颂,两个人在一块没有不需要磨合和互相妥协的……”
“妥协是在双方意愿的基础上进行加减,而不是我想要帽子你却给我鞋子。爸,人是要对自己选择的人生负责的,我只能对自己的选择负责,对于你想要的或者是你认为我应该要的那种人生,我负不了责。”傅青颂切完手里的菜,索性洗洗手离开厨房,回卧室去了,不愿继续说下去。
这些问题她早和家里讨论过很多次,吵起来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她觉得即便争吵再多遍也不会有什么改变,而今天是要过生日的,她不想挑这个时候闹不愉快。
傅钧华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大约是听见他们争吵的内容,也能联系到平时家里人谈话时提到的几个关键词,情绪倒有些激动了,看着傅青颂不住地重复几个词:“秦……秦程……青颂,扶峻……扶峻……”
傅青颂走到沙发那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心里实在难过,又不愿在老人面前表现出来。
她只能握住傅钧华的手,低声安慰着:“没事的,爷爷,公司很好,姑姑和姑父也很好。”
“扶峻……扶峻……”他指着电视不停念叨。
“一切都挺好的,爷爷,你放心吧。”傅青颂回头看了一眼,电视上正在播国际新闻,而且现在一切都未曾尘埃落定,连网络上都没有传出的风声,傅钧华是不可能在电视上看到的。
不知道是不是什么神奇的心电感应让老人总觉心中不安,毕竟人在青春盛年之时耗费心血堆砌起来的产业,有时甚至比亲生子女更令人感到牵肠挂肚。
慢慢地,傅钧华在她的安抚下重新平静下来,又恢复到那种对一切漠不关心的样子。傅青颂还蹲在那里握着他的手,一时间倒有些不知该如何自处。
傅钧华脸上的表情并没有变化,但将傅青颂的手回握得很紧。下意识的反应却仿佛彰显出,他只是身体生了锈,灵魂依旧是原来那个人。
“爷爷。”她喊出这个往日熟悉的称呼时,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在今天以前,她原以为人生就是随流而动,即便到了无法转圜的境地中,那也是时代的洪流推就的。人能做的有限,但人是脆弱又坚强的生物,就算换个方向重来,也是可以活下去的,未必需要死磕。
可那只是对于她而言。
对于长辈来说,如若当年没有激流勇进地死磕过、咬着牙坚持过,又哪来她今天看到的产业?
傅青颂耳边突然回响起陆尹珩那句话:“终身奉献于一个领域,将情怀播撒在这里,再要他看着眼前的一切归于荒芜,是件很残忍的事。”
当下这一刻,她才感同身受地体会到这里头的残忍和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