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正妻不好吗?小姐为何不高兴?”
待房中没有旁人后,秋婵不解问道。
“好,也不好。”
沈钰看着那纸婚书,眉头紧锁。
能做正室,谁会愿意做妾?但镇国公府的这个正室……实在是来的莫名其妙。
她仅仅是跟卫渊的心上人相貌相似,他就愿意让她做正妻,那说明他对那死去的心上人很是在意。
可她不是他的心上人啊,她甚至连他那心上人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就算想模仿都无从下手。
而且先前明明说因她嫁过人的缘故,只能给卫渊做妾,怎么临到京城他又改口,忽然让她做正妻了?
这卫渊……怎么如此反复?
秋婵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但心里还是觉得高兴。
“管他怎么想的,反正小姐本就打算去国公府,现在这正妻之位等于是白来的,不要白不要。”
“而且小姐你看啊,这婚书上还有蒋氏签的字呢,我估计她签这名字的时候气死了!”
前脚才同意了沈钰和离想要看她的笑话,后脚就亲眼看着她嫁进国公府了。秋婵虽未见着她人,但料想她这会气的帕子都不知撕烂几条了。
沈钰闻言也露出了几分笑意,看了眼桌上的凤冠霞帔,又隔窗看了眼院子:“这位镇国公行事倒是妥帖。”
她当初带去章家的嫁妆虽不少,但除了房屋地契以外,大多折成了现银。
女子出嫁的嫁妆是按“抬”算的,要包括诸多物品,如衣裳首饰,古玩字画,家具摆件,甚至香炉祭器等,这些东西成婚时都要展示出来。
她那几车东西虽值钱,却实在没什么“嫁妆”的样子。若是这般入城,不打开箱笼会让人觉得寒酸,打开了会让人觉得是个没有底蕴一身铜臭的暴发户,怎么都不对。
卫渊直接把这个问题解决了,给她备好了嫁妆还送来了聘礼。
她如今孤身在外,不是从家中出嫁,这些聘礼等于也是她的,可以直接作为嫁妆留作己用。
他这般周全,倒叫沈钰心里愈发没底,不好判断他单纯就是人好,还是因为太在意那死去的心上人才如此。
但正如秋婵所说,她本就打算去国公府,既然如此,想这么多作甚?走一步算一步吧。反正就目前来看,这门婚事除了太过仓促没什么别的不好。
…………
京城近日发生了一件大事,一直未婚的镇国公忽然要成亲了,娶的还是沈家那个已经成过一次婚的外嫁女。
自新帝入京,封了这位卫氏将军为国公,不知多少人去镇国公府提过亲,国公府的门槛都被踏矮了一截。就连前朝的华阳公主也心仪这位镇国公,有心让他做自己的驸马。
奈何这位国公爷一心念着自己那故去的心上人,将所有提亲的人都拒了,无论是贵为千金的公主还是才貌双全的名门贵女,一个都没看上。
众人都以为他短时间内不会成亲,谁成想这几日国公府却忽然披红挂绿,筹备起了婚事,说是过几天镇国公就要迎娶新妇了。
京城众人纷纷惊掉了下巴,四处打听是哪位绝世佳人让镇国公动了凡心,取代了他那心上人的位置。结果打听来打听去,他要娶的竟是沈家三年前嫁去章家的那个女儿。
“这沈小姐我知道啊,生得确实是仙姿佚貌,当初京城不知多少世家公子为之动心。奈何她命不太好,生母早亡,十六岁时父亲又去世了,要按制守孝。原本跟她订了亲的杨家等不住,退了亲,她便拖到十九岁时还没嫁人。”
“以她的品貌才情,哪怕年纪大了原也能嫁到不错的人家,但她那继母不是个好相与的,为了省些嫁妆,硬是把她嫁去了青州的一个小门小户。”
一旁的人闻言嗤了一声:“这命怎么不好?我看好得很!京城这几年多乱啊,你看原来那些世家大族现在还剩几个?旁的不说,就跟她定过亲的那个杨家,死的没剩几个人了,她当初要是嫁过去了,保不齐现在也没命了。”
“是啊,她三年前离京,之后京城的几次大劫都躲过去了。眼下京城才安定,她又嫁到镇国公府来了,这还叫命不好?我要是有这命,做梦都要笑醒!”
几个百姓聊得火热,对沈钰皆是万般羡慕。但在世家权贵之间,议论的就不是命好不好,而是配不配了。
“沈家从前还算风光,可如今沈昀已死,沈氏一族其他人要么是白身,要么是在地方上任职,官职最高的也就是个四品知府。这样的人家,本就配不上国公府,何况那沈氏还是个二嫁妇?沈家是怎么好意思把这样的女儿嫁给镇国公的?真是有辱斯文!”
大周朝时,世家权宦十分推崇寡妇守节,认为如此方能彰显女子贞烈,为此朝廷给许多“贞节烈女”颁下贞节牌坊以示表彰。
与之相对的自然就是反对女子改嫁,认为此等女子不贞,是为耻。
大周朝廷虽然没有明确表态不允许改嫁,但律法上却写明若寡妇守节,其家族可继承亡夫财产,反之则不行。
这无形中增大了寡妇改嫁的难度,于是越来越多的寡妇不得不为夫守节,越来越多的人家以得到一座贞节牌坊为荣,为此甚至不惜杀害自家女儿,再上表说是自愿追随丈夫而去的。
因为这个缘故,和离在官宦人家也十分少见。女子一旦和离,等同于被休弃,是娘家的耻辱,即便回了娘家日子也不会好过。因此很多妇人即便在夫家过得并不好,也不愿和离归家,就这么凑合着忍耐着把一辈子过完了。
后来战乱四起,民间百姓求存尚且艰难,又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贞节不贞节,渐渐地便没那么在乎这些了。但世家大族被这些“礼法”浸染百年,视之为荣,又怎会轻易舍弃?
如今一个二嫁妇要做国公夫人,他们自然有所异议。
“谁说不是呢,寡妇改嫁尚且视为不贞,这沈氏还不是守寡,是跟夫家和离的!她若是在夫家半点错没有,怎会和离?定是做了什么天理难容的事,让章家难以忍受,这才宁可和离也不要这个儿媳了。这种德行有亏之人,如今竟要做镇国公夫人,平白得个一品的诰命,这怎么行?”
“卫公到底怎么想的?放着那么多世家贵女不要,偏偏选了这么个女子?”
几个朝官在早朝时趁着皇帝还没来,交头接耳低声议论。
他们虽刻意压低了声音,但离得近的还是难免听见,有人不屑地嗤了一声:“和离怎么了?二嫁怎么了?吃你家米粮了?”
说话的那几人抬起头,有人不满道:“我们说的是女子贞节德行,跟吃谁家米粮有什么关系?”
“别家女子的贞节德行跟你们又有什么关系?轮得到你们在这背后议论吗?”
那人回道。
他声音不算小,引来了不少人的注意,周围人纷纷投来视线。
那几人见他一介武夫竟敢高声斥责自己,顿时火冒三丈:“你这武夫懂什么!为人妻者理当从一而终,便是丈夫死了也当为夫守节,这是前朝便传下来的规矩。”
“狗屁的规矩!”
那武将说道。
“这些年战乱死了多少人?尤其是前线的将士,多少有去无回?倘若他们的妻子各个都为夫守节,你可知这天下会有多少寡妇?又会有多少儿郎娶不到媳妇?多少人家就此绝户?朝廷的赋税是按人头收的,到时没了人口,赋税从何而来?没有赋税,军饷怎么发?战马兵器如何筹备?你们的俸禄又从哪里来?等着天上往下掉银子吗?”
“一个个闲的没事只知道说什么礼法礼法,简直本末倒置!你得先让人能活下去吃饱饭才有礼法!”
他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又合乎情理,旁边不少人点头表示赞同。
那被他驳斥的官员觉得丢了面子,又知道不能从人口赋税这些反驳,眼珠一转,回道:“你说的那是穷苦人家。那沈氏出身富贵,她活不下去吗?吃不饱饭吗?既然如此,为何不尊礼法?”
武将被他绕了进去,心中觉得他说的不对,却又不知该如何驳斥,张着嘴难以成言时,听得前排一绯袍官员不紧不慢道:“陈大人方才说这是何时的礼法?”
“自是前朝便传下来的……”
那姓陈的官员张口便回,话说一半才意识到这问题的险恶,当即打了个激灵,猛地闭上了嘴。
绯袍官员正是提前回京官复原职的柳明远,他睇了那姓陈的一眼,拉长声调哦了一声:“前朝啊。陈大人如此怀念前朝礼法,想来是对如今的朝廷不满,觉得我朝无礼无法了?”
“你休要血口喷人!”
陈姓官员急道:“我只是说礼法不可废,跟前不前朝的没关系!”
那武将见有人助阵,嘴皮子也利索起来,冲着那姓陈的啐了一声:“贞节牌坊最早是前楚时候的事了,当时本是为了表彰一名为怀清的女子心怀大义,倾尽家财为边关修筑城墙。结果到了大周,就只记得她是个寡妇了,所谓贞节也只剩□□里那点事了。偏偏你们这些臭酸儒还将之奉为圭臬,一口一个此乃礼法。真是可笑,□□里的礼法有什么好守的?你们这辈子就只知道惦记别人的□□吗?羞不羞!”【注1】
这话引得众人发笑,有人忍不住仗义执言:“说来说去几位大人不就是恼恨这一品诰命没落在自家头上,觉得沈小姐影响你们攀高枝了吗?心中不忿就直说,扯那么多名头作甚!”
先前非议沈钰的几人面红耳赤,张口欲驳斥回去,却听宝座上传来太监的唱喏声,皇帝到了。
众人忙垂眸敛目,暂且停下了争执,不敢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