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痛的、绝望的、麻木的、遗憾的、无动于衷的、幸灾乐祸的……
或直白或微妙、或潜或显地在无数张脸上浮沉。
小小的一方面孔,是另一颗心脏。将喜怒哀乐一同揉碎撒在上面,每一次微动,都能扬起情感的尘埃。
无数的人来了又走了,陌生的脸庞上是不同的表情。
比起那些事不关己、情绪浮于表面的客套,苏云清的悲痛、秦玉声的绝望,时时刻刻在狭小的空间里飘动,这些更让秦止宁感到无措。
还有……
那张渐渐干枯的面容上硬生生挤出来的笑容,会让人深陷腐烂的泥沼之中,整个四肢都感到麻木的禁锢。
在姚薇得病后长达5年的日子里,这些情绪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沉重,直至最后一刻……
而那不是终结。
如同一点点泄露的瓦斯在房间里蓄积,不断积淀危险的气息,剥夺身处其中的人的呼吸,然后在到达注定的临界值时,将所有人的躯体炸的粉碎,而爆炸后,是灰烬覆盖的、更深的泥潭。
她们都失去了最爱的人,于是只剩下沉默。
11岁的秦止宁不明白,明明上一刻还在阳光之下向她张开怀抱的人,为什么瞬间就被冰冷的机器淹没。
无数的人一拥而上,伴随着呼喊、颤抖的哭声,将那一处空间彻底阻隔,没有任何留给她的立足之地。
她只能躲避再躲避,后退再后退,退到寂静的长廊。
小小的秦止宁坐在冰冷的金属长椅上,手指一圈一圈缠绕着连接气球的细线,低声说:“假的。”
很多人来和她说话,她看着他们紧皱眉头,眼神是深沉的可怜和遗憾,嘴巴无声的开开合合。
她想,我不想看见了。
也许是神听到了她的心声。
秦止宁眼中的世界越来越模糊,世界渐渐离她远去。
待到秦玉声发现的时候,她的视力已经不可控制地到了五百度。
“把眼镜戴上。”他们强硬地将金属框架到她的脸上。
不过等到众人离开,秦止宁还是会把眼镜卸下来。
再过几年,苏云清终于在沉默的悲痛中去世。
于是又是一场喧闹嘈杂的仪式。
视力已经定格在了600度——一个看清世界的边界。
秦止宁摘了眼镜,在人群里来来回回,目光所及之处,是一个个白色衣服的无脸人。
她谁也分不清。
直到现在,秦止宁已经习惯模糊地看这个世界。
不清晰也就可以不去接近,让自己游离在真实之外,不真实也就意味着安心的距离,卸下眼镜,可以不去看自己不想看见的人。
戴上眼镜,清楚的世界反而不再清楚,令人感到虚幻,像喝醉了酒,晕晕乎乎踩在水做的浮云之上。
只有看不清,她才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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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作存睁开眼,太阳已经高悬中天。
他撑起身子,摸了摸额头,觉得有点凉,转过头,他看到矮柜上摆放着药和水,紧挨床边还杵着一个圆凳。
许是因为发烧使得他头昏脑涨,再加上有点儿累,昨天晚上秦止宁离开去买药,他本打算躺下稍微休息一下,没想到居然沉沉地一觉睡到了现在。
门口传来脚步声,秦止宁端着碗走进房间,看到坐在床上的人,她扬起嘴角:“你醒啦?”
她从口袋里拿出温度枪,对着席作存额头“叮”了一下。
“嗯,烧退了。”
她顺势坐到圆凳上,笑着说:“昨天半夜你自己突然爬起来吃了药,还记得吗?”
席作存眯了眯眼睛:“没有,你昨晚在这儿守了一夜?”
“那倒不是,我昨天回来的时候你已经睡着了,想了想没把你叫醒,就隔一会儿过来测一下温度,好在温度一直在降。”
一旦陷入某种角色中,秦止宁的话比夏轩意还要密。
她接着说:“饿了吗,要不要喝点粥,生病了还是吃点清淡的吧。”
席作存瞥了一眼还散发着暖白蒸汽的粥,咳了一声:“有点儿饿,不过我现在全身都没力气,等会儿再喝吧。”
秦止宁放下碗,点点头:“也行,那我到时候再给你热一热。”
……
两个人面面相觑。
席作存看着对面清澈又真诚的眼睛,在内心叹了一口气,先败下阵来。
埋在被子里的手正要抽出来,就听到秦止宁带着很不确定的语气问道:“呃……我……喂你?”
他的手唰得一下又退回去了。
席作存绽放了一个感谢的微笑:“好。”
秦止宁拖着凳子坐得更近了些,她舀了一勺粥递到席作存嘴前。
席作存抿了一口,嘴角微微上翘。
“笑什么?”
“有点儿烫。”
“烫?那晾一会儿。”秦止宁握着勺子,像搅拌浆糊一样顺时针旋转了整整五分钟。
她打量了一下,感觉差不多了:“应该不烫了。”
接着一勺一勺的继续喂。
整个过程秦止宁都散发着伟大医务工作者的光辉,离席作存一米远,手臂伸成180度,毫无他想象中的缱绻暧昧氛围。
粥已经见底,席作存出声道:“我买了票,后天就回去。”
秦止宁的手顿了顿,“嗯,我知道了”,接着她疑惑地皱皱眉毛,觉得有点不对劲:“那你什么时候去鸡啼山啊?”
席作存忘了这茬了,他遗憾地说道:“没想到生病了,只能下次有机会再来了。”
这次错过不知道要等什么时候了,秦止宁直接提议:“如果你身体可以的话,明天吧?”
席作存挑了挑眉:“明天?”
“嗯,明天我陪你一起。”
席作存似是没想到,他抬眼,眼神莫名,非常缓慢地说:“你……明天陪我去?”
秦止宁意识到自己不加商量、一锤定音的决定有些冒昧,他应该喜欢一个人爬山,她赶忙说道:“当然你可以一个人,我开车送你过去就行。”
席作存摇了摇头:“不是,我是怕耽误你时间。”
“不会,我明天没事儿。”
听到她的话,席作存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勾起嘴角,“挺可惜的,本来打算在山顶过夜,第二天早上还可以欣赏一下著名的‘雄鸡衔日’,但是后天飞机时间挺早的,应该是不能了。”说完席作存叹了一口气。
秦止宁思考了片刻,抬起头:“可以今天下午出发,明天早上就能看了,就是……”她顿了顿:“你才退烧,身体……”
席作存坐直,打断她:“我觉得现在好多了,完全可以。”
秦止宁:“既然如此,我们下午两点出发?”
开车行驶了一个小时。
从售票处到山脚下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将车停到入口的停车场后,秦止宁和席作存分别背了一个包,开始从南道徒步向上走。
和之前的乐丽山不同,鸡啼山山势雄奇险峻,云海翻腾,南道是最经典的线路,全程需要四个小时,一路走着,来爬山的人还是很多的。
秦止宁和席作存一前一后,速度不快不慢,她时不时回头看看,观察对方的状态,生病还是有一定的影响,秦止宁觉得席作存的呼吸更沉重了些。
“弯下腰。”
她停下,抬起头,对着席作存说道。
席作存弯下腰,俯身向前。
秦止宁不知道从哪儿掏出温度枪,叮了一下。
看了眼数字,她点点头,满意地将它收回背包里。
席作存又好笑又诧异:“你怎么还带了这个?”
“我担心你又发烧了,带着比较保险,定时测一测。”
“你背水了吗?”
以为她要喝,席作存打开包,递给她。
“嗯,我拿着了,沉。”秦止宁接过,然后转身就走。
席作存看着她的背影,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他简直低估了秦止宁乐于助人的女侠义气,在她面前,自己又是受伤,又是生病、动不动求助,示弱的结果就是现在自己非常成功的变成了一个脆弱的“病美人”。
席作存站在原地,低垂眼眸:可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到了山顶酒店,二人呼吸都有些急促。
即使在夏天,夜晚的山顶依然冷风环绕,但仍有源源不断的人从底下爬上来,在稀薄空气的山巅,怀着激烈跳动的心脏,遥望远方的灯火。
两个人的房间紧挨。
在门口,秦止宁笑了笑:“最后一次测温度。”
席作存熟练地向前,弯腰,低头。
“好了。明天要四点起床,早点休息吧,拜拜。”秦止宁挥了挥手告别。
席作存也挥了挥手:“拜拜。”
秦止宁定的十个闹钟从凌晨三点五十就开始响。
她一瞬间坐起,关掉叮叮作响的声音。生物钟被打破,秦止宁更迷糊了,在床上呆了五分钟才从床头柜上摸到眼镜戴上。
她快速洗漱好,穿上了一件薄外套,还戴上了帽子,背上装备齐全的背包。
打开门,秦止宁愣了愣——
席作存已经半靠在门边。看到她,他放下了手机,扬了扬眉:“走吧?”
虽然四点二十已经很早了,但外面已经熙熙攘攘地挤满了早起的“鸟儿”。
除了路旁的点点白炽灯光,世界不再有其它光芒。秦止宁有轻微的夜盲症,人群拥挤再加上石板路有些坑洼,即使戴上眼镜,她依旧觉得面前恍惚,只能低着头,仔细盯着脚下,向前摸索。
感觉到身边刻意慢下的步伐,席作存转头说道:“拉着我……”
秦止宁连忙摆手:“不不不。”
席作存慢吞吞地说完:“拉着我背包带子。”
空气安静了一秒,秦止宁说道:“好的,谢谢。”
到了观景台,离日出还有很长一段时间,秦止宁和旁边的人聊起来。
“前天晚上我回家时你弹的曲子叫什么,有点熟悉。”
“华海大学的校歌。”
秦止宁这倒是没想到,她轻笑一声,点点头:“一听就是学了很久,很小就开始学吗?”
“嗯,四岁。”
秦止宁惊喜地说:“好巧,我也是。”
她想起席作存的饮食口味,问道:“你是华海本地人吗?”
席作存嗯了一声:“从小在这里长大。”
秦止宁看着视线尽头已经隐隐发亮的地平线说道:“我小时候是在华海生活,到了12岁才回的云安,没想到长大后又回到了华海上学。”
席作存在旁边轻声说:“也许是因为你和那里有缘分吧。”
天际线上浮着一道极细的橙黄色绸带。
如一滴热火般艳红的墨滴入无边的深潭,渐渐扩散,与黑色纠缠,泛起一层一层红色的涟漪。
旁边的游客都拿出手机对准远处,手机在阳光还未到达的地方闪烁一个个微小的白色光芒——
山的这边变成了星海。
山那边,半边天空仿佛被雾气笼罩,托着五彩的霞光晃动,仔细看,这蒸腾着的不是水气而是如海浪般涌动的云。
周围发出一阵惊呼。
太阳冒出了一个小尖,顿时,所有颜色都更加极致。
鸡蛋般的太阳一点一点睁开了它紧闭的眼睛——这天空的瞳孔终于得以完整展现在众人眼前。
“秦止宁。”
在嘈杂的喧哗中,耳边响起如晚风般的呢喃,近在咫尺,无比清晰。
她转过头:“嗯?”
席作存的脸上是晨曦的色彩,霞光洒进琥珀色的眼睛,翻涌起金色的浪花。
他缓缓弯起嘴角,说道:
“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