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作存的房间紧挨着后院,他的窗子外摆放着一排花架,第一排立着唯一存活的植物——六颗仙人掌球。
六个圆滚滚的脑袋扒在窗户边,伴随着初升的太阳,一起好奇地望着床上的人。
席作存醒来,抬手看了眼时间,早上六点半,还很早。
他洗漱完毕,打开房间门,走到客厅,就看到一个比自己还早的人。
大门大开,一阵温热的风吹进来。
红色的折叠梯子将门口挡得严严实实,秦止宁正站在梯子最上层,席作存只能看到她脚上的拖鞋和一截小腿。
席作存快步走去,扶住了梯子。
“你醒了?”
秦止宁向下瞥了一眼。
“你在做什么?”
“换灯泡,昨天晚上回来的时候我感觉有点闪。”
席作存声音有点沉:“我帮你换。”
秦止宁笑了笑:“不用了,我快换完了,谢谢你帮我扶着。”
席作存的手握得更紧了。
几十秒后,他看着秦止宁慢慢地踏下阶梯,最后跳到了地上。
席作存一把抬起梯子:“梯子放哪儿?”
秦止宁食指指向后面:“那边的杂物间。”
等到她反应过来,席作存已经放好回来了。
席作存走到秦止宁面前,低头看着她,喉咙动了一下,最后还是没说话。
秦止宁侧身让了让:“走吧,吃早饭。”
吃完饭,秦止宁站在门口,右手搭在眉骨上,遮住眼睛,看了看今日的天空,阳光依旧格外灿烂,但温度相比往日没有那么炎热难耐。
她走进屋子,对着席作存问道:“你今天去鸡啼山吗?”
席作存都快忘了,他十分正经地说:“明天吧,我等会儿要写个报告。”
“好吧。”
到了下午三点,席作存走出房门,正好碰到秦止宁拎着工具箱,左手握着扳手从旁边的房间出来。
看到他垂眸落在箱子上的视线,秦止宁主动解释:“院子那个喷水器太久没用了,我刚才去看,不知道怎么了,有点滴水。”她摆动了一下手中的工具箱:“我打算去修一下。”
“那我能围观一下吗?”
“可以。”
席作存看着秦止宁走到院子左侧的角落,半跪下,将软管拆掉,然后侧过头在工具箱里翻了翻,没找到相同规格的螺丝。
她起身:“我回去取个东西。”
刚走几步,秦止宁就听到后面哗的一声。
像烟花一样,水从地面爆裂喷出,直接将旁边正在观摩的席作存淋了满身。
她立刻去将所有开关关掉,水变小了些,但不管秦止宁怎么拧,喷头依然往外滋滋冒水,好像把席作存当成了花园里的花,悉心浇灌。
这套系统是秦玉声以前自己铺设的,所以管道乱七八糟。
秦止宁提议道:“要不我直接关掉整个屋子的总闸吧?”
“不用。”水珠不断地从席作存耷拉的头发滴下,他用手挡住出水口,笑了笑:“既然已经湿了,就我来修吧。”
“你会吗?”
“不会,不过原理都是共通的。”
秦止宁想要走近,被席作存制止:“你别靠近。”
席作存手下动作不停,勾起嘴角:“要不然就有两个落水小狗了。”
细微如毫毛的水丝升起,旋转,再落下,形成一个直径三米的弧形水幕。秦止宁站在水落下的边界外,她慢慢蹲下,撑着下巴,看着源源不断落下的水滴,在心里数着:
一毛
两毛
三毛
……
这个月的水费单子估计不好看。
不时有逃离的水珠甩到她眼睛上,秦止宁眨了眨眼,伸手抹掉。
在阳光照耀下,折射的光一闪一闪,如同一场春日里的局部细雨。
水渐渐变小,然后嗖得“咽气了”,临终还“咕噜”两声发出不屈的呜咽。
席作存抖了抖头发,站起身:“我会了,顺便把对面那个也修一下吧。”
秦止宁站立起来,皱了皱眉:“你先换件衣服吧。”
席作存开玩笑道:“不用了,万一那个也爆炸了呢。”他看了眼天空高悬的太阳:“这么热的天气,说不准等一会儿就干了。”
他拿着工具走到旁边。
潮湿的衣服穿着的确不太舒服,像被冰冷的蟒蛇紧紧缠绕住。
席作存低头看了眼,今天他穿的是白色T恤,吸收了水分的布料,在吸附力的驱动下贴近肌肤,能够依稀透出底下的轮廓。
瞥了眼在低头整理工具的秦止宁,席作存问道:“秦止宁,你平时怎么不戴眼镜?”
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个,不过秦止宁还是回答道:“因为架在鼻梁上不舒服。”
“你近视度数多高?”
“600度,不知道最近涨没涨。”
“我对这个没有什么概念,摘了眼镜应该很模糊吧,不会影响生活吗?”
秦止宁组织语言,很形象的比喻了一下:“其实还好,就像看盗版视频一样,总体没什么区别。”
“那你现在能看见我吗?”
秦止宁眯了眯眼睛:“嗯……这个距离,不是很清楚。”
席作存缓慢地点头,有点失望:“嗷,这样啊。”
好在这个喷水器比较懂事乖巧,没有叛逆的爆炸,不一会儿就修好了。
席作存回房间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
晚上秦止宁带着席作存去一公里以外尝了尝地方的特色蒸鸡,到了八点才回来。
一进门,秦止宁就听到旁边“咳”了一声。
走了两步,又是“咳”的一声。
秦止宁侧过头,有点着急地问道:“你该不会是感冒了吧?”
席作存:“我应该没这么脆弱吧。”
秦止宁打开药箱找到温度计,用力甩了两下,递给席作存:“测一下。”
五分钟后。
秦止宁眯着眼找了找数字,然后用“你就是很脆弱”的眼神看着他说道:“38.9,发烧了。”
在秦止宁严肃且真挚的要求下,席作存听话地半躺在床上。
秦止宁端着一杯温水进来,放下一沓快摞成山的退烧贴,站在床边说道:“我刚去翻了翻药箱,退烧药过期了。我现在出去买,十几分钟就能回来。”她一句接着一句叮嘱,完全不留空隙:“这个是退烧贴,你自己先贴上,多贴点儿。”
秦止宁把水放下,去将窗户关上:“你先躺着休息一下。”然后转身,将门轻轻地掩住。
秦止宁走到最近的一家药店,没想到关门了,于是跟着导航到另一条街的药房,买了十几种退烧药,提着一个大袋子急急往回赶。
她研究了一下药片说明书,重新倒了一杯温水,拿上刚买的温度枪放轻步子走到房间门口。
秦止宁用中指关节很小力气地敲了一下门,随着她的动作,门居然晃了一下,她这才发现房门没有关,还保留着她离开时的样子,半掩着留出一公分的缝隙。
暖黄的灯光流出,像是橙色颜料随意地泼在地板上,画成一道长条扇形。
秦止宁等了三分钟,举起手再次敲了敲门。
又过了两分钟,还是没有回应。
她的手悬在半空,迟疑了一会儿,然后推开门。
空气缓慢流动,房门发出了一声微若针落的“吱”。
床上的人平躺着,胸膛轻缓地起伏。
秦止宁走上前,发现席作存已经睡着了
她掏出温度枪,隔空抵在他的额头上——38.4度。年轻人身体真是好,温度这么快就开始降了。
秦止宁将水和药放在床头柜上,犹豫着要不要叫席作存起床。
站了许久,秦止宁低声吐出一句:“抱歉。”然后轻轻推了下他的肩膀。
席作存的眉心皱了一下,但依然没有醒来。
秦止宁决定先在这儿等一会儿。
房间内只开了一盏床头灯,在秦止宁视野里,床头之外其余的地方只是深一点、浅一点的不同影子。
她侧过头,看向熟睡的人。
他的面容像水中的弯月,在雨打的涟漪中不断摇晃。
秦止宁站起身,走出房间,不一会儿,她重新坐下,手上却多了一幅眼镜。
她的视线落在面前如萤火的灯光上,从中心四散裂出的光芒如同实质,像画笔描绘的那般。一圈环绕的橙色线条随着她眼皮开合的频率一起闪烁。
秦止宁的双手捏着左右两侧镜腿,一下一下,将它们合上,头部相触,再分开,合上,不断重复……
好像过了一瞬间,又好像很久很久。
秦止宁轻颤了一下睫毛,终于将眼睛从台灯上移开,因为长久凝视,视线正中还停留着一抹黄色光圈。
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俯身,低下头,目光像轻柔的羽毛落在前方,然后如电影的慢动作一般抬起手,戴上眼镜。
眼中的面孔在小小一方镜片中不断扩大,变得清晰,像擦去落满灰尘的玻璃,得以窥见真实。
秦止宁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瞳孔微微收缩、重新聚焦。
她的左手撑在床棱边,又向下移动了几厘米。
距离如此近,她看着这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容,在心里涌出一股浓烈的好奇。
她仔细端详着,席作存的五官极其优越,像一幅绚丽的油画,每一笔都浓墨重彩。在灯光照耀下,半张脸隐入阴影,另外半张侧脸则陷入浓重的橙色旋涡。
当他沉睡时,那像冰原一样的沉默气质才得以显露,薄唇抿着,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冷漠,高挺流畅的鼻梁被灯光割出一道分界线,平日里总是含笑的眼睛此刻紧闭着,睫毛随着呼吸的节奏颤动。
一颗小痣缀在眼皮深处,秦止宁歪着头凑近,右手不自觉地离开膝盖,伸出食指缓缓靠近,在离那颗不明显的痣只有一厘米时,院子外跑过一群大声嬉笑打闹的小孩儿,秦止宁倏地回过神,坐直身子。
她摘下眼镜,放在手心。
在黑暗中,秦止宁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看清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