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当时,我也并没有证据证明这水患不是天灾,之所以选择继续留在桐平,还是觉得心中有愧。这桐平本不适合修陵,若是当年我在礼部之时,能不惧强权直言劝谏,再多据理力争几次,也许结局就会不一样。”
“因着这份愧疚,我继续留在了皇陵工地上,给附近县镇来做工的工人和他们的孩子教些知识。一次机缘,我收养了一水患后父母双亡的孤儿,那孤儿是李家村人,因被放在大树顶上而没有被洪水冲走,我便给这孤儿取名叫李树生。”
“从建宁十年到建宁十三年,三年间我一直在这工地上做我的教书先生,也结识了不少良朋挚友。那三年,因为有样式成的相助,皇陵修凿表面上看很是顺利,我也渐渐不再为噩梦所困。”
“后来,宝顶设计完成,我用自己多年积蓄和毕生所学,在宝顶后山山林之中秘密建起了那小院和灵堂。一有空,便带着孩子们去灵堂里,为当年死于洪水中的桐平百姓篆刻牌位、上香祈福,以求一个心安。”
“但没有想到,仅仅过了三年,就在建宁十三年的七月,刚刚设计完成的皇陵,就遭遇了大塌方。那塌方死伤无数,我的腿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断在了皇陵之中。”
见段纶似是陷入了回忆之中,容铮给他递了杯水,轻声问道:“建宁十三年的那场塌方,当时户部工部礼部和御史台都派了人前去探查,但孤在宫中却并没有找到什么记录...”
“当然不会有!”段纶咽下口中的水,摇晃着举起手臂,指向捂着伤口瘫在一旁的杨毅平。
“若说建宁十年的水患还有可能是场天灾,但建宁十三年的大塌方,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人祸!”
“这一切,我也是从塌方工地中被救上来后才知道的。”
“其实,建宁十年洪水过后,桐平土地就已经完全不能承受皇陵修凿了。是杨家以样式成全族性命相要挟,逼着他们从湖州搬至桐平,无数工匠昼夜不停挖湖引水,又以其百年建筑世家的技艺经验冥思苦想,终于找到了一条可行之路,能在湿软泥土之上,建起一座宏伟陵园。”
“但这个方法,需要用到大量精烧陶土和白玉石砖,造价高昂难以承受。虽然宫里不停向皇陵批钱,但国库本就空虚,那银钱不过杯水车薪,远远不够。杨家那时恐也捉襟见肘,却又已经向圣上夸下了海口,这皇陵不仅要修,还要修的漂亮。”
“所以那时,杨家就开始铤而走险...”
“铤而走险?他们竟然敢在皇陵用料上弄虚作假?”容铮顺着段纶的话思索着,眉头紧紧皱起。
“他们有什么不敢?杨家在朝中有阁老坐镇,在宫里有贵妃和皇子。在湖州,杨毅平又是监察御史,统管江南道大小事宜。何止弄虚作假,后来我才知道,他们竟连水患后被派来监督皇陵修建的工部主事都已悉数打点,这皇陵虽看似在圣上的掌控之中,但实则已完全变成了杨家的敛财宝地。”
“荣平府把国库的钱装进自家的口袋里,再从中拿出些许,采买表面妆点的栏杆雕像。而供给成家工匠们的石块石砖,就都是一些不知从哪里拉来的残次品,工人们屡次上报但从来没有过下文。”
“后来,成家为保工地平安,也开始用自家积蓄补贴。但皇陵工事之大,又岂是一个样式成可以撑得起来的,无数银两如泥牛入海,直到建宁十三年的七月。”
“那天,也是场大雨,暴雨过后,和我住处相邻的工部主事白昭非要冒雨去工地查看,我左右无事,便也一起前去。”
“在路上,他说前日修凿地宫时挖出了很深的内湖,这内湖恐是三年前洪水的贻害,极易引发整个工事的大塌方。但杨家派人来看过后,却并未要求改换地宫选址,只说继续全力修凿,下个月宫里要来人验看。白昭也是担心大雨过后地宫出事,毕竟成家所有工匠都还不眠不休地在里面做工。”
“结果那晚,果然就出了事。一开始只是一座前殿的塌陷,但越往里跑,泥土就越松软,到最后整个地宫就完全塌掉了。”
“万幸我那时和白昭一起,虽然腿被压住,但好在遇到了几个熟悉地宫构造的成家工匠,我们几人躲进了一处死角之中。”
“就是在那个死角里,我听到了杨毅平的声音,我这辈子,都不会忘了这个声音。”
“我听见杨毅平在刚刚塌方的地宫里对杜其康说,这塌方筹划不易,月前成家刚完成了整座皇陵的设计,此后便再不用求着他们。趁着这塌方,你定要保证这名单上的每个匠人,都死在这地宫里。”
“后来,杨家家丁在地宫中四处搜索,我们进退维谷。和我们困在一起的几个成家工匠为了不连累外人,主动现身,被杨家所杀。在走出死角前,他们告诉我和白昭,建宁十年的水患并非天灾,成家匠人在挖湖引水的过程中,在原先桐平堤坝所在的地方,发现了大量的火石残留。”
“可纵然知道了水患真相,成家也不敢为这泼天惨案发声,他们只是把修凿皇陵的过程中发现的桐平百姓骸骨都收集到了后山之中,还有那带着火石残留的土壤,都悄悄堆在了一个地方。我当时就发誓,若是这次能逃出生天,无论如何,也要替所有人讨回一个公道。”
“所以,那骨祠里的白骨和混着火石碎片的泥土,都是当年成家修建皇陵的时候,就已经挖掘出来的?”
“是啊,”段纶看了一眼震惊不已的九娘,惨笑了一声,摇了摇头:“那个时候,他们大概以为听从杨家吩咐便可逃过一劫,却没想到,自己最后也躲不过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下场。”
“后来,我和白昭逃了出来,在沿途的地宫废墟里,尽是成家工匠的尸体。”
“再后来的事,殿下便都知道了。我带着树生把后山里成家藏起的白骨泥土都挪进了草堂之中,又建起了那地底洞穴里的骨祠,也算是给这些东西,找到了一处稳妥所在。”
“那白昭和白万玉,他们是...”
“对,白昭。其实就像我刚才说的,白昭白主事,和另一位工部来监督皇陵的主事,他们早都已经被杨家打点好,本应对这皇陵发生的一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白昭大概也在地宫中幡然醒悟,出来后便每日想着要回京上书。”
“他的动向当然瞒不过杨家的眼线,一月之后,和样式成满门抄斩的旨意一起来的,便是以玩忽职守之名革工部主事白昭之职,就地问斩,而后全家流放漠北。”
“阿缜,也就是万玉,是白昭幼子,那时也才刚满十岁。故人临终所托,我无法拒绝,便将其白缜之名改为白万玉,取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意,和树生一起,养在山中草堂。”
“一段时间后,京中终于来人查察皇陵塌方一事,意料之中的走马观花,不了了之。就在我绝望之际,一日,突然有人闯进了我那山中小院。”
“那人说他也是礼部中人,粗识一些奇门遁甲之术,误打误撞上了这后山,看破了我的山水八卦阵,这才循着阵眼找到了这里。”
“这个人就是岑廷。他说他是为皇陵塌方一事而来,不仅如此,他还说自己在湖州的这些时日,已经发现了杨家的诸多罪恶,只盼能在皇陵工地上找到铁证。”
“我们相见恨晚,畅聊良久。我把这些年来杨家所做之事悉数告知,岑廷也悲愤交加,向我保证他即日便动身回京,向圣上一陈真情。”
“于是,我就在那院中等,等了一日,又一日,等了一月,又一月。一年之后,岑廷仍杳无音信,而那皇陵却又紧锣密鼓地开始重建了。”
“那时我便知道,皇上想要修陵,只能依赖杨家,所以,岑廷大概也失败了。只是我一直以为他是被杨家收买或者打压了下去,不曾想,他竟在写下这万字陈情书的第二日就已经遭遇了不测。”
段纶说到怆然处,不禁泪如雨下,就连一直没什么表情的白万玉,也双目赤红地盯着那散落在地上的碎骨。
“所有人都失败了,所有自下而上的努力,都会被遮云蔽日的权力击碎,再惨烈的真相,也终究走不出这后山。”
“我消沉了很久,直到有一日,万玉说,若自下而上不行,那就自上而下一试。当今圣上于诸事无意,却偏偏听信天意,我们不如引天谴入局,逼圣上重查旧案。”
“所以从那时起,你们就...”
“不错,这一切从建宁十三年就开始了。”
“我本是礼部旧人,于江南官场亦有人情可托。桐平也是一烫手山芋,我主动请做知县,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而万玉天资聪颖又有家学渊源,我便将其送到崇州旧友家中进学科考,很快他重回工部,于建宁二十年请调来桐平,任工部主事皇陵监督。至于树生,也就随之进入皇陵工地,我三人一起,将天谴引入此局。”
“殿下,微臣年前就已病入骨髓,命不久矣。今坦诚相告,便是秉着必死的决心。微臣这十年来所作所为,虽上不敬天下不法地,却独独对得起这昭昭日月,对得起自己的一颗良心。”
容铮垂眼看着跪倒在自己面前的人,那人虽已孱弱不堪到奄奄一息,但自己就这样看着他,内心却止不住地一阵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