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晚间,将士们自去扎营,静渊王府一行却是入了城,借住于城主府中。
林墨轩沐浴更衣,洗去一身风尘,方才往冷洛娴房中去。及至半路,正好遇见林莫怜。
“见过郡主。”林墨轩规规矩矩抬手行礼。
“你要去见母亲?”林莫怜问道。
“是。”林墨轩应了一声,“郡主可是也要去见殿下?”
“嗯。”林莫怜点了点头。
林墨轩微微一笑:“那倒正好,下奴原本也想去请郡主来。”
“为什么?”林莫怜神情讶异。
“白日里,下奴答应代郡主请托殿下。”林墨轩语气平静,“既然是请殿下为郡主出气,郡主总该在场才是。”
林莫怜默然无语。
她确实没有想到,林墨轩仍然记挂着这件事。但既然对方主动提及,她也没有理由拒绝。林莫怜点一点头,率先往母亲的住所走去。
林弈和冷洛娴依旧是分房别居,这倒是方便了兄妹二人。林莫怜命侍女进去通禀,林墨轩则是熟练自然地一撩衣摆,在门前跪侯传唤。
林莫怜的神情有些木然。
她确实知道林墨轩在母亲身边为奴,也大概猜得出林墨轩的日子不会好过,但……亲眼见到,总归还是让她十分震撼。今日之前,她对于林墨轩的印象一直是那个强大到可怕的九宫楼主,而今日……
一言难尽。
大约是一双儿女联袂而来让冷洛娴也颇感惊奇,荷衣很快便出来请林莫怜进内室说话。林墨轩安静地在门外跪候片刻,不多时灵衣也出来,传他进门拜见。
“见过殿下。”林墨轩俯身大拜。
“方才阿莲同我道,你有话要对本宫说。”冷洛娴居高临下地垂询道,“什么事?”
林墨轩也不多解释,只平铺直叙道:“夏宁城前,下奴曾得罪了郡主。下奴知罪,恳请殿下降责。”
冷洛娴微微一怔,下意识向女儿看去,却见林莫怜低头喝茶,只假做没有听见的模样。
“本宫已经为此事罚过你了。”冷洛娴缓缓说道。她历来赏罚分明,没有一事二罚的习惯。
玄衣少年颇为意外地抬起头。
他看着冷洛娴理所当然的神情,略略斟酌了一下措辞,这才轻轻缓缓地开口:“殿下,下奴是在赎罪。”
“这不是惩戒,不是下奴记住教训就可以一笔勾销的事情。殿下与郡主一日不曾消气,下奴便一日是戴罪之身,无论受何惩处都是罪有应得。”
“下奴情知这于事无补,只是下奴身无长物,唯有这一身血肉筋骨能赔予殿下。下奴自知罪无可恕,但若能使殿下与郡主稍平怒意,便是下奴的幸事。”
林莫怜错愕地盯着林墨轩,茶盏停在唇边却是一动也不动。只见玄衣少年俯身长拜,再次请求:“因此,下奴恳请殿下降责。”
“你说的也有理。”冷洛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扬声唤道:“荷衣,去把那个匣子拿来。”
不多时,荷衣捧了个匣子进来,打开盖子捧到冷洛娴面前。林墨轩就在近前,将匣子里所盛之物看的清清楚楚,他下意识瞳孔一缩,不自觉绷紧了身体。
那匣子里,盛装的竟是各色各样的鞭子!
“这是夏宁城主的收藏,本宫想着或许会用得上,便教人收起来一并带着了。”冷洛娴笑吟吟道,“既然是要阿莲消气,你便拿去让阿莲选一支罢。”
“是。”林墨轩垂眸应下,捧着匣子起身,走到林莫怜身前重新跪下,将满满一匣子鞭子奉上。
林莫怜木然地看着面前各色各样的刑鞭。
有绞了铜钱的,有绞了钢丝的,林林总总,花样繁多。她虽称不上在深闺中娇养长大,但毕竟也是金尊玉贵的郡主,又何曾见过这样的东西?
林莫怜不肯动手,林墨轩便也只举着匣子跪在她面前等候。眼见两人僵持在那里,冷洛娴漫不经心道:“既然阿莲选不出,林墨轩,你替郡主选一支罢。”
“是。”
玄衣少年将匣子放下来,仔细看过里面的刑鞭。正此时,冷洛娴的声音再次悠悠响起:“每日二十鞭,十日为止,你好好挑选。”
落在铜钱鞭上的手微微一顿,又默默移开。林墨轩仔细评估着自己的极限,最后还是选择了那条熟悉的银丝鞭。
他将鞭子拿出来,双手托着奉在林莫怜面前:“不知郡主可否满意?”
林莫怜盯着举在自己眼前的长鞭,钢丝绞在牛皮制成的刑鞭中,上面细小的尖刺清晰可见。她僵硬地看向跪在她身前玄衣少年,下意识问道:“你不怕么。”
林墨轩闭了闭眼,语气平稳地回答:“怕。”
怎么可能不怕呢?上一次的害怕只源于推想,而这一次……他已经亲身体验过这只刑鞭的厉害。父王的轻描淡写和母妃的疾风骤雨,无论是哪一种都用这支鞭子给他留下了还未愈合的伤痕,他怎么可能不怕呢?
但是——
十日,二百鞭,每日行军赶路——这支鞭子,是他所能承受的极限。亲口说的赎罪,哪里有自己对自己手下留情的道理,当然是以所能承受的限度为标准。
林墨轩睁开那双精致的凤眸,见林莫怜再没有什么表示,便起身将匣子递与荷衣,自己则是亲手将那支银丝鞭送到冷洛娴的面前。
冷洛娴接过那支熟悉的刑鞭,神情也颇感意外,不由得多问了一句:“你想好了?”
“是。”玄衣少年平静回话,甚至还问道,“可是要下奴现在去衣?”
——他的行囊里不剩几身衣服了,倘若每次都要毁一身衣物,怕是不够他用十日的。
冷洛娴神情复杂地点了点头,便看见少年熟练迅速地褪下外袍中衣放在一旁。她倒还不觉有什么,却听身边的女儿抑制不住一声惊呼。
林墨轩的脊背上确实称不上好看。
纵横交错的伤痕,间或叠着几处烙印,其下还掩盖着层层叠叠的伤疤。林莫怜着实没有想到,白日里那个身姿挺拔的少年将军,在衣物遮掩之下竟会是这样的狼狈不堪。
她已经开始觉得,这件事……不如就这样算了罢。毕竟,她从始至终都没有真的受到什么伤害,反倒是挟持她的那个人——已经是遍体鳞伤。
林墨轩背过身去,将肩背呈给冷洛娴。冷洛娴提起刑鞭,毫不犹豫挥鞭而下,绞了钢丝的刑鞭落在皮肉上,登时扬起一片血雾。
林墨轩却是微微一怔。
这一次母妃出手并不算重,反而称得上轻柔。若非用了这特质的刑鞭,这样一鞭下去恐怕都不会见血。相比于之前那次毫不留情的鞭打……是因为阿莲在场,所以手下留情么?
长鞭一道一道落在身后,林墨轩抿紧了唇,心中暗暗计数。
……十七。十八。十九。
最后一鞭,忽然风声狠厉,林墨轩顿时听出不寻常。紧接着,一道夹杂着内力的重鞭狠狠抽在背上。霎时间,皮开肉绽,鲜血横流。
“母亲!”
脱口一声惊呼的是林莫怜,而林墨轩只是身体一颤,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林墨轩一时间没有行动,既是缓和最后一鞭带来的疼痛,也是不知是否还有下一鞭落下。他等了一等,见身后没有什么动作,这才转过身来俯身行了大礼:“谢殿下。”
沾着血肉的刑鞭“啪”地一声落在面前,冷洛娴居高临下道:“既然是得罪了郡主,日后的鞭刑你是去寻郡主还是自己动手,本宫都不管。验伤的事,也不必来寻本宫。”
“是。”林墨轩轻声应了,心下却有几分失落。
他渴求着母亲的亲近,哪怕是用刑鞭施加的疼痛,可是……母亲不愿意。
冷洛娴点了点头,抬眸看向女儿。林莫怜早已惊得花容失色,见母亲看过来,急忙起身道:“天色已晚,请母亲早些休息,女儿告退。”
她匆匆福了福身,转身离去。冷洛娴也不阻拦,只是望着女儿的背影叹息道:“阿莲还是心慈手软啊。”
林墨轩深以为然。
他也得觉妹妹实在是过于心软,明明父王母妃都是杀伐决断之辈,自己更是在九宫楼杀出一条血路,怎么一家人里只有阿莲如此心慈?偏偏又是个女孩子,这样的心性实在让他担心。
冷洛娴叹过之后也不多言,只垂眸看着跪在面前的少年:“最后一鞭,疼么?”
“疼。”林墨轩轻声回话。
“既然疼,怎么不出声?”冷洛娴问道,“怕阿莲担心?”
林墨轩微微一怔。
“家规上,受罚时不可以躲避,不可以哭喊求饶。”林墨轩坦言道,“下奴习惯如此。”
这下轮到冷洛娴怔住。
意料之外的答案,确实让她一时反应不过来。如此说来,上一次他的闭口不言也并不是因为怕林弈心疼,而只是……家规?
“林弈给你定的规矩?”冷洛娴冷笑一声,“如果本宫不允许呢?”
林墨轩疑惑的抬了抬眼,不确定地思索着:母妃……是想听他求饶?他沉吟片刻后,终究还是道:“下奴愿意遵守殿下的规矩。只是下奴愚钝,还请殿下明示。”
看见少年乖顺的模样,冷洛娴心情好了几分,也不再为难他:“罢了,本宫没有这方面的规矩,你按照自己的习惯就好。”见少年仍旧跪在原处,冷洛娴扬了扬眉,问道,“你还有事?”
“是。”林墨轩垂眸回禀,“早上时候,下奴做错了事,还请殿下责罚。”
冷洛娴想了想,才明白林墨轩说的是什么:“丢的是静渊王的脸面,本宫倒是不在乎。你既然要请罪,明日去寻你父王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