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眼神勾起了他过往深处的记忆,曾经也有许多人这样看他,或许那些人眼底的东西要比这些人丰富许多——恐惧外,还有避之不及的厌恶。
季如真扫视众人,有些人不着痕迹的后退半步。
他面无表情的脸像是一块生硬的面具,和地上的尸体一样,不像活人。
季如真眨了下眼睛,嘴角轻轻拉起,整张脸霎时间生动起来,他低头看着地上的女子,明明不久前还活蹦乱跳,虽然人挺笨的,但他清晰的记得女孩坚定的眼神,带着赴死的信念也要给自己兄长报仇。
不过现在扭曲的倒在地上,成了一具僵硬又丑陋的尸体。衣服和头发上都是泥灰,双眼瞪得极大,眼下两道鲜红的血痕,死不瞑目。
很快,李擎就拉着太医回来了,却没想到那宫女已经死了,他先是一惊,随后意识到这样的情形很容易被人误会,人群杂乱的交谈他听不清楚,但是也能知道他们大概在聊什么。
毕竟现在的事实摆在眼前,一名宫女无缘无故死在他们帐子门口。
李擎看向站在尸体旁边的季如真,沉静的眉眼看不出波澜,见他看过来,也只是微微颔首。
太医察看片刻后,语气诧异:“竟然是这种毒……”
季如真问:“有何不对?”
“这宫女所中之毒,性烈极为霸道,中毒者三个时辰内皆无异状,却会在三时一刻突然爆发,死者一般死状极为惨烈。”太医顿了顿,继续道:“这毒带来的疼痛无比剧烈,无益于凌迟酷刑。”
此言一出,众人神色更加怪异。
这可是活生生的虐杀啊。
有人直言道:“殿下,这宫女可是你身边的人?”
“不是。”
“那她为何从殿下帐中爬出?”
季如真凉凉的掀开眼皮,“从我帐中爬出,然后死在门口,又代表什么呢?”
那人心想这当然代表你有嫌疑,但却不知如何回答。
他唯恐自己触了眉头,连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担心有人栽赃嫁祸给殿下。”
季如真垂下眼睛,掩住嘲讽的神色,明明心里怀疑,可偏偏畏惧他的身份不敢明说,久而久之,这份怀疑在这些人心里就会变成确凿的实证。
最后想起,可能还会说一句,他权势压人,罔顾人命。
绣月贸贸然的跑来报仇,未尝不是因为当初见到原主浑身是血的从宫殿里出来,就默认为原主杀了人。
“不敢说,我替你说吧,代表我可能就是杀人凶手,代表我可能犯了罪、触了刑,代表一旦查明是我,我就应该以身偿命。”
季如真一字一句的说着,视线从在场人的脸上慢慢扫过。
轻柔浅淡的声音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他继续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件事不仅牵扯到一条人命,正值春猎之时,当众残杀宫女,如同蔑视皇权,皇上也不会坐视不管。立刻派人去禀明皇上,严查此事!”
自古以来犯了事的权贵,哪一个不是悄悄压下去,除了有些缺心眼的自己非要得瑟,几乎没有人选择把事情闹大。“天子犯法于庶民同罪”,不过是一场笑话。
可现在季如真一句话把这件事摆在了明面上,身为皇室公主,他还把自己给扯了进去,竟然还用皇权做筏子,一副誓不罢休的架势,这件事闹开了,影响到的可是皇室名声。
许多人心里不由的泛起嘀咕,公主莫非了坏了脑子……
但他们都不约而同的认为,不过是做做样子,为了维护自己的名声,好把自己摘出去。最后肯定是不了了之。
风头一过,该干什么干什么。三年前不也有人说,公主无故杀人吗,最后还不是被压下来了。
不过是,贼喊捉贼四个字罢了。
————
“咣当——”
花瓶摆件碎了一地,太后忍不住心中怒气,抬手又砸了个茶杯。
她的温婉庄重破坏得干净,表情凶戾,神色间透着疯狂。旁边的宫女像块石头似的一动不动,实则指尖微颤,骇到了极点。
又发疯了。
这是并不是她第一次见到,可每次都吓得肝胆欲裂,好在这一次因为在宫外,太后唯恐暴露,比起以前那疯魔的样子程度要轻的多。
终于太后平静下来,宫女蹑手蹑脚的收拾地上的残渣碎片,有几块就在太后脚边,她有些迟疑的跪下,伸手去捡起。
宫女捡起碎片正要拿起,一只脚踩在她的手背重重碾下。
手指被碎片划破,鲜血涌出,太后心中残存的暴戾才算消失干净。
她轻轻揉着脑袋,像一朵娇艳无力的花儿似的依靠在榻上,“收拾好了就下去吧。”
“是。”
宫女脸色惨白,豆大的汗珠滚落,因为忍痛而死死咬住的下唇渗出血来。
收拾好地上的碎片,她安静的退出去,外面声音有些大,也不知道是在干什么,她不敢多看,缩着脑袋把碎片扔掉。
路过太医们住的帐篷时,她停下看了看,准备进去讨些药。
两个医童抬着担架路过,上面盖了块白布。
忽然,一阵寒风吹过——
白布被掀开,她停在了原地,医童们抬着担架远去,半晌又是一阵风,把她身上的汗水吹的刺骨般寒凉。
她感觉手痛得麻木了,原来双手无知觉的被握紧,鲜血顺着指缝嘀嗒嘀嗒落下,滚在地上沾了泥灰。
到刚才担架上的女子,瞪大的瞳孔流了血,脸上呕出的鲜血也沾满了灰。
好脏……
宫女记得这个人,太后的心腹和个女子接触过,当时离的远,没有听清她们说什么,只记得这女子感恩戴德的跪在地上磕头,她当时还在想莫不是得了什么赏赐,暗暗的羡慕过。
怎么几天不见,人就死了呢。
她用完好的那只手拍拍脑袋,让自己快点忘掉,只要不记得了,就不会害怕。
宫女往回走,不想包扎了。路过几位贵人,她连忙低头行礼,无人在意的从她身边走过。
她听见他们在交谈。
“我就说皇上怎么可能会管这件事,你看最后不就派了个小太监过来。”
“还不是公主非抓着不放,就算人是她杀的,又没人说什么。”
“就是,不过是一个宫女。”
“……”
宫女站在原地,控制不住的抖了起来,她没有哭,眼泪却一滴一滴的从眼眶流出来。
不过是一个宫女……
还有谁说过这样一句话,她有些记不清了,她蹲在地上拍着自己脑袋,好像千万个声音围在她耳边一齐都在说这句话:不过是个宫女。
所以……死了也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