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阳光明媚,杨二公子惬意地摇着扇子走在花州的迎春市集里,闲逛。他久未远行,这时看什么都新鲜有趣,这边摸摸那边瞧瞧,毫无半点“杨二公子”的样子。
人世间杨姓几何,但江湖上能被尊一句“杨二公子”的,那只能是沐易水阁的二少爷杨泠澈。他喜着一身素雅青衫,衬得白皙肌肤如新雪一般,灵动的眼眸下隐藏着狡黠的光芒,唇边却永远带着三分天真又俏皮的笑意,任谁见了都忍不住亲近。
花州在温暖的春光里草长莺飞人稠物穰,但花开繁盛倒也并不特别胜于他处。这“花州”只是别称,得名却是另有道理。只因那云衣楼主楼便坐落此处,有花家的本家坐镇,“花州”二字早已响亮得让人忘记它原本叫什么了。
杨泠澈还是头一回来花州。毕竟自己顶着个“沐易水阁二少阁主”的名号,不方便到别人地头上乱跑。和洒脱不羁的大哥不同,他处事八面玲珑礼数周全,不爱犯这种忌讳。
不过他今日来,为的正是登门拜访云衣楼。想到此行目的,明媚心情瞬间熄灭,不禁垂头丧气起来。
饶是他杨泠澈,也觉得“退云衣楼大少爷的求婚”实在是件苦差事。
究竟是缘何而起呢?自己上月尚在外办事,突然就接到了家里来信,云衣楼少楼主、花大少爷花晚莲毫无预兆地亲自上门,向他的双生妹妹、杨二小姐杨泠浓提亲。
这实在太令人意外。尽管沐易水阁与云衣楼素无嫌隙,可也称不上有多少交情,花晚莲与杨泠浓更是素不相识,决计没有私定终身之类风流旖旎的故事;要说联姻,似乎也非最佳选择。更别提不待说媒便本人直接登门,整件事都透露着古怪。
碍于花晚莲身份显赫,不好随便把人打发回去,一边说着二小姐不在家改日回复,一边火速联络杨泠澈。好在花晚莲见杨泠澈与杨泠浓皆不在家,并未多纠缠便即离开,只是素来不露喜怒的人毫不掩饰周身笼罩的失望之情,令旁人大感惊讶。
杨泠澈得了这个消息,一时心中五味杂陈,呆在当地,不知该做何反应。
江湖上皆知沐易水阁阁主育有六子、三对龙凤双生,长女出生不久便夭折了,现有三儿两女。杨泠澈并杨泠浓排行第二,年方二十,以姑娘家而言已经过了出阁的年纪,却依然待字闺中。照理说以她的身份应是追求者不断,似也曾有婚约,如今却只听说她拒绝了所有求亲,也未再有选婿的意思。
然而,即便阁内门生亦一无所知——其实杨泠澈从来没有双生妹妹,他熟知一切,只因杨泠浓便是他自己。
他是替自己来回绝这门绝好的亲事的。
而对方已经在他心坎里暗暗住了五年。
个中滋味复杂难言。即便杨泠澈清醒地明白除了拒绝别无他法,可又胸口酸痛,实在舍不得。路上几日他意乱如麻,盘算来盘算去,也没想到个万全的主意以处理此事,只得走一步算一步。
他在这边思绪纷飞,没注意茶楼上有个人正悄没声息地凝望他。
※
花晚莲喜白,一袭洁白衣袍闻名于江湖,不论何时何地都纤尘不染,袍上莲花暗纹精致繁复,也让他的身份昭昭在目;举手投足都是恰如其分的翩翩风度,从发丝到足尖无一处不彬彬有礼。
少楼主容貌英俊秀逸,嘴角眉梢的笑意内敛含蓄,然而长而密的羽睫掩盖下,淡色睛眸难辨情绪;嗓音温文尔雅清冷悦耳,似乎从来毋须大声说话。虽一副平易近人的模样,真打交道却像隔了层模糊的冰壁,可望而不可即。
简直像是洁白莲花化成了形,江湖人送雅称“白莲公子”。
花晚莲习惯于在三月登上这茶楼二楼,要个包间叫上壶头摘春茶,感受市集上属于春季的忙碌景象,难得地悠闲片刻。
今日本该不例外,直到——
自长街尽头,一抹潇洒的青色人影身披阳光,漫步而来。
心跳如擂鼓,万事处变不惊的白莲公子彻底失了镇定,险些摔了手里的茶杯,深吸一口气堪堪稳住自己。
总算赌赢了一把。
五年……朝思暮想了整整五年的人,猝不及防地、近在眼前。
尽管对杨二小姐的愧疚深重,即便杨泠澈此行必然为商议胞妹亲事,但幸而,经年累月的愿望终于实现。
思念汹涌灭顶,花晚莲欣喜若狂,半息都不能再等,返身下楼。
※
杨泠澈手指轻盈灵巧地转着扇子,在捏糖人的摊子前呆立出神。花晚莲把他侧影收进视野便放慢了脚步,贪婪地观察他的侧脸。记忆里昔日单纯的少年生气褪去,温润光华取而代之笼罩周身,但自己最喜欢的那双眼睛明亮可爱一如往昔。不知有什么愁绪未解,微微蹙着眉,摆弄扇子的手却快得像无需主人操纵。
那不是什么寻常竹扇,花晚莲一瞥便认出正是“迷云扇”。杨泠澈当年在江湖上打出名号时用的已是它——此扇通体铜铸,扇面由特殊织物制成,刀剑难破。花晚莲曾经借来掂量过,入手极沉,此刻在杨泠澈的指间翻飞旋转,倒似与普通扇子无异。
花晚莲不自禁摩挲腰际铜箫。
感受到注视,杨泠澈警觉回首,蓦地僵立当地,喉咙发苦,瞳中再无其他,只能映出心心念念的那枝白莲。
集市熙熙攘攘,隔着人群静静相望,两人胸中千言万语俱化作贪婪目光,却一时谁也没再迈出一步。
五年未见,他们都已不复当初锋芒锐利的少年模样。
然而,仅需一个对视——
五年沉淀,光华内敛的青年依旧能让彼此心悸到无法呼吸。
花晚莲先回过神,低低缓了口气平复情绪,快步走近杨泠澈,嘴角眉梢都是笑意:“泠澈,五年不见了。”
连花晚莲自己都暗暗发愣,在心里默默念了五年,还以为变得艰涩难言,却不想再见面竟能如此自然地把他的名字唤出口,一如当年。
万般熟悉,仿佛什么都没变,杨泠澈肩膀一松,眨眨眼,也笑了:“晚莲。”
我好想你啊。
为了重逢一刻,双双反复预演的寒暄,突然就失去出口的必要。
眼神交换间,两人大笑起来,都读懂了对方心里的感受,与己别无二致。
杨泠澈仔细打量花晚莲,自然地拍拍他肩膀:“白莲公子的威名,近年我不在中原也时有耳闻啊。”
不在中原?花晚莲眼神一暗:“我想得到杨二公子的消息却是难于登天。”
杨泠澈噙着笑意瞧他,摆了摆手:“说了我不在中原嘛,我爹派我去处理一些阁内事务,耽搁在外。”
既然归咎于沐易水阁内务,花晚莲知道不便多问:“难得来了,跟我回云衣楼坐坐?预备待多久,不如住上几日?”
杨泠澈点头又摇头:“很遗憾,明天就要回去了。”
花晚莲心口一凉,抿了抿嘴唇掩饰失望之情,嗓音也不由低了几分:“这么快……”
杨泠澈笑笑,相当干脆地“嗯”了声作答。
他来时原已有个计划,始终犹豫不决,此时终于拿定了主意。
决心既下,杨泠澈脑海中即刻飞快盘算起来,手里扇子又轻松转起来。
方才分明从他神情中感受到了深厚情谊,现在却似乎变得心不在焉。花晚莲看在眼里,觉出古怪却不明白,欲问又止,终究什么也没说。
两人于短暂的沉默中并肩而行,恍惚间似仍在少年时代,心中不约而同充盈熟悉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