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恒来问叶鹤舟:我前世是什么样的?
当事无名客端起茶杯的手顿了一下,扭头去看这素来沉默寡言的列车护卫,此人并未解开用以遮蔽外貌的云吟术,姿态倒显得正襟危坐。随即很快地,他听见对方轻啧了一声,带着三两分调笑的嗓音飘了过来:从前八百年,也没见你好奇。
生老病死,喜怒哀乐,人之常情。丹恒——或该叫他丹枫,就这样坦荡地承认了。我也是会有恐惧的,叶仙尊。他惯来这么叫无相司命,比起一位合格的引路人,她更像云端之上的幻影。三千年长梦,一回首,刺穿谁的眼?无人敢作出应答。
不得出,不复醒。古往今来无数个饮月,他只其中之一。前尘梦回多少夜,有开先河者,有大功绩者,有发痴作狂者,是……不同的人。丹枫仅为其一。比起辉煌种种,此世的他,又做了什么?
仿佛只要不听不问,叶鹤舟就不会透过他,怀念诸般随水而逝的旧影。于是。直到奔向寰宇,解脱自由,他才敢向蝶群簇拥的白玉盘发问:我蜕生的前世是怎样?在你眼中,得失功过又如何。
叶鹤舟放下茶杯,仙舟今岁头茬的鳞渊春,自是芬芳清气氤氲,模糊她艳色锋利的眉眼。她望见丹枫解了一半的云吟术,没换衣服,含着一缕朱红的发丝却散乱下来,额间碧青龙角剔透如玉。
一句无声的发问。透过我这副模样,此刻您看见了谁?心中抱有的某种微妙情感,迫使丹枫将主语换成了敬称。叶鹤舟难得没有笑,一点落拓天光照进她眼底瑰色。她说:我看见很多人,但那都不是你。从来不是,也不会是。就像叶云栖死在旧前尘,叶兰庭和仙尊在坠落之前见证剑心的消逝,最终有燎原的火烧净大雪,白茫茫一片。
从骸骨中苏醒的人,名为叶鹤舟。晴昼阁主年少时曾经见过一轮明月,后来她提裾登楼,见到的却是一片不化的雪。沧浪架在仙尊咽喉,她毫无动容,眉眼色泽冰凉,看来宛如垂露。细细的血痕渗出来,从脖颈流到绣有金纹的衣襟,她低头去看,澄明宛如水洗刀剑的眼中映出一点殷朱。
方死方生。叶鹤舟谈起她见过的饮月,就连雨别也并非第一世,但对她而言,又确有特殊的意义存在。九州一场雪霁之后,四下烟尘俱散,她跪坐高台,膝上放着断成两截的寒舟,神代那场梦里最后一朵留存的花,在身前摇曳盛放。请不要为我难过。她手指抚过断剑,于是又渗出血来。
她去接蜕鳞新生的这代饮月时,身上依然没有佩剑,和他那些朦胧的记忆别无二致。但当她站在自己面前时,有着雨别这个名字的龙尊却沉默下来,隐隐觉得有哪不一样。也许是目光,也许是气质,又或才新生不久,对这具躯壳的不适应。
无相司命。他说。您便是我的老师吗?来者回身望向远处的参天巨木,在沿海波涛拍岸声回响许久之后,答非所问:你可以叫我的名字。雨别的目光染上迷茫,在那残存的回忆里,未有任何一任龙尊有过这般大不敬的行为,他也理应如此。
但星神向来随心所欲,景仰祂们的威能,不要信任祂们的慈悲。她只自顾自地说:我叫叶鹤舟。
叶鹤舟。以这个名字自称的女人站在长阶上,面容被逆光的粼粼水波所笼罩,看起来显得模糊不清。雨别踉踉跄跄踩着珊瑚云梯往上爬,忽然有一双手接住了他,他抬起头,便望见一双眼睛。
沉静的、温和的、毫无波澜的……与记忆里别无二致的。似有若无的陌生感烟消云散,仿佛不曾存在过半分,她依然是她。雨别亦步亦趋跟在叶鹤舟身后,伸手拽住一片衣角,不知该如何自处。
龙心?职责?传承?已死的「不朽」和苟延残喘至今的持明族?无相司命同那位龙祖有些许微薄交情,多年前,他们举族迁徙至仙舟,将波月古海安置在这艘巨舰上。可「巡猎」不死不休,失去了「繁育」权柄的不朽后裔却承担不起伤亡。
我要怎么做?残存的记忆告诉雨别,他承担着持明一族兴盛的责任,而叶鹤舟牵起他的手,顺着淡青的血管脉络,看到了细微的针孔。龙师。她压下睫羽,长风吹动万里浩渺烟波,海天上下相连、一望无际。一如他空茫死寂的命运。这任饮月有着与所有前世完全不同的一生。星神买了个小庭院,他在人群中长大,坐在窗边看过一朵花的生长,也和别的孩子一起顺风放过纸鸢,在桥头挂上一盏祈福的彩灯,回头看见谁神情含笑。
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雨别心中不合时宜地蓦然冒出这句诗来,叶鹤舟却身披璀璨华彩,近乎称得灼灼耀目。就这样,他知晓人间有着无尽好风光,鱼龙灯转、幻如梦,值得任何人可爱可怜。
一切悲剧的起始。所有痛苦的根源。他正是如此的……热爱人间,那人间又是什么?叶鹤舟也是第一次做人,神性和人性在躯壳里打架,浑身上下别扭得七零八落。她带雨别看过他未曾想象的和平安乐,没有呓语和嘶吼,也不必在意身上的责任和负累。仙舟。罗浮。「罗浮」仙舟。这片尘世。他深爱着的……人间。「不朽」已死,星神万代常闭目,漫无边际的寰宇只是模拟出的幻觉。
于他而言,人间就是罗浮。而仙舟翾翔,云骑常胜,唯有祸祖孽迹难以根除。雨别幼时同叶鹤舟在鳞渊境放烟花,绚烂的花火竟也不比坠落下来的、燃烧的建木之叶更璀璨。但他私心悄悄希望着烟花能存在的更久一些,这来自药师的赐福却要早日熄灭。这样的想法,持续到未来的某日。
直到一场战争中,无数人在他眼前死去,有人试图窃取建木的力量,把这些骸骨转化为可再生的怪物。雨别无法接受,他所重视的那些人悉数奔向死,逝去之后还要被这样亵渎。叶鹤舟啼笑皆非,想到另一条世界线上的饮月,久远的未来。
饮月之乱。丹枫联合应星,两人急病乱投医,将死去的好友变成了丰饶孽物,最后眼见她被昔日挚友亲手斩杀。无能为力。和当年的雨别一样。
最终有清越龙吟响彻天地,广袤无际的波月古海烟霞浩渺,「不朽」的力量与建木纠缠,宣誓至死方休。雨别一意孤行,以龙尊的力量封印了寿瘟祸祖的孽迹,仙舟天人们为他歌功颂德,诸位龙师则敢怒不敢言。叶鹤舟坐在建木最顶端,她抬起头,仿佛与千手百眼的神灵对视,又听见光矢射穿寰宇的无声呼啸。而这一切,与她何干?
这是雨别的选择。在她成为叶鹤舟之前(尽管也叫这个名字),持明族曾远渡星海,他们的龙尊统领族群,在丰饶孽物的无尽迫害中,试图寻找活下去的方法。他们最终选择了与仙舟合作,将生存之所搬到这艘巨舰上来,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哪有永结两姓之好的道理?不可能的事。
雨别死前依然很年轻,他跪坐在建木下,散乱发丝垂落在地,早就同根系长在一起。他的视线已然模糊不清,抬起头时,瞧不见来人那张脸。耳坠像是红痕,一线细细的血贴着面颊流下来,宛如那夜,沧浪刀锋割开她的咽喉。他抬起头,已经说不出话,喉咙被花朵和藤蔓所占据,叶鹤舟却能够理解他的意思:爱此人间……我何罪之有?
你没有错。她合上雨别的眼,青年的躯体逐渐失温,他垂首跪坐在地,像个不得解脱的囚徒。无形的锁链比有形的更可怕,叶鹤舟最后所言的这句话,是钉死蝴蝶的标本针,楔在每一世轮回蜕生的饮月最初的记忆中。并非是难以逃脱的累世之责,他们爱这个尘世,所以理应活生生受苦。
这几乎成了某种可怕的、绝对的信仰。因为我爱你,我深切地爱这人间,为此义无反顾。耗尽一切也在所不惜。后来寒舟被修好,叶鹤舟终于又一次佩剑,除了这点没有任何分别。新生的龙尊再度醒来,面容一如当年稚嫩,仿佛那场惊天动地的死亡只是睡去,醒来之后一切都未曾发生。
故事循环往复。白玉京与此相关的权柄正在花云应手中,晴昼阁主望着叶鹤舟,一言不发、终是潸然泪下。你是谁?你是谁。仙尊。叶兰庭。叶鹤舟。光阴老死旧前尘。她从始至终都明白,自我追求的不过记忆中幻影一道,没有人是她的叶老师,眼前这位也不算。不会拥有相同的花呀。
要爱具体的人,不要爱抽象的定义。这一代饮月和雨别不同,比起曾经惊起苍穹的壮举,他的所作所为像是润无声的细水。水。叶鹤舟赤足踩在鳞渊境的浅滩上,潮湿的、湿润的,沙砾混合着水流缓慢涌动。血管。心脏。如同波月古海难以察觉的心跳,长生种的寿命太过漫长,又总有存在比他们更为久远,也只是展现着各异的姿态。
叶鹤舟教他煮茶,谈起此事,于是问他:身后功过如何?青年笑着回答:尘土一捧,命入归墟。
我不会堕入虚无。饮月信誓旦旦,话到嘴边被茶盏烫了一下,轻轻嘶了一声。叶鹤舟眼前又硬要摆出一派从容模样,背手过去悄悄用了云吟术。
见证此景的当事星神摇了摇头,给他又端来一碟糕点,再淋一勺糖渍白玉流霞。于是龙尊不由得慨叹:这才是活着的意义。叶鹤舟没说话,递给他一把勺子,神情平静。持明一族曾为生存漂泊星海,有龙尊为爱这人间不惜赴死,眼前人的幸福只是美味的点心。生命绚烂多彩,各行其道。
若人人都能吃上这点心就好了。放下银勺,他忽这样说。叶鹤舟眼睫一颤,抬眸看他认真三分侃侃而谈:龙师教我延续持明一脉,说这是龙尊必然背负的一切,却并非我渴望的意义。未竟之言湮于摇头笑叹之中,没能说清他的诉求。但想也能猜到了:爱人。他交上了和雨别一样的答案。
在实际上,拿着答案推问题,本就是这天底下最荒谬的事。叶鹤舟听见风里传来笑声,花云应乐得看戏,这代饮月行差踏错走上歧路,真是绝妙好戏一折,值得传唱一番。无相司命对此无动于衷,高楼上看花落烟水,只道:你去寻浮世春。
晴昼阁主放声大笑。饮月惊诧,不明就里地看到星神顾自闲聊,随即反应过来该是那传说中不见首尾的玉京令使。他并不知晓某位如何在背后编排,反正持明龙尊不会生病,理论上自然也不打喷嚏。叶鹤舟妙语连珠、神来一笔,花云应都不知该说什么是好,难不成,真找云何住写书去?
灵泽。叶鹤舟正了眉目,忽然唤此人名字,于是他倏然收声,瞧向意蕴风流的神灵。身前这位斟酌着,很慢地开口:我想知道,你为何要爱人?
因为我吗。她似有千言万语想说,最终都化成浇在点心上的一勺蜜糖。灵泽眼睛很亮,不是雨别那种对人间的向往,更非不知多少年前,龙祖那双无机质的冰冷瞳眸。叶仙尊和祂有一样的眼。
这代饮月语调很轻快:我是他们的龙尊,肩负持明族兴盛的责任,若是不去爱他们,又怎能做得此事?叶鹤舟便凝视着他,俶尔在心中想道,也许这也算一种幸福。她挣扎不休的人性只扑腾了一瞬,转眼就被轻柔地、不容分说地按了回去。
你别爱人,别去爱众生……你会从神坛坠落,最终死于理想和自由的挣扎。她想到神代落幕的那个秋天,想到死去的好友,原来每个人都会被自己的选择困住。一江秋断时伶仃一声,宴春台的前任司命提起裙摆行礼,就能把人困在不得回的春日幻梦。何其久远。雪化的第一个春天,有白鸟口中衔来青枝,振翅飞越一条流水淙淙的小溪。
饮月面前是遥不可及的汪洋。龙师们口诛笔伐地攻讦灵泽,不断强调唯有使持明兴盛,才是您唯一的责任。青年在深夜里无声流泪,有人不请自来、推门而入,坐在他对面。叶鹤舟听到一个问题:叶老师……无相司命……求求您,请告诉我。
爱人是错的吗?
宛如初春第一场冰裂化冻,河面发出微不可察的细微声响,天地带来沉沉的悠长叹息。爱人。爱人间。一致的起点,相似的命题,不同的答案。
叶鹤舟闭了闭眼,听见应既白的调笑:看吧,早就说了,拿着答案推题干,迟早出大问题。这话不假。她打开自己带来的盒子,将几色果子并糕点端出来,借了灵泽这里的器具煮茶,上好的鳞渊春清气扑鼻。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放任怀疑在古往今来无数个饮月心中越积越深,于是总有一日,被枷锁困住的龙,定然会再度睥睨天地。
自雨别之后,龙心蛊惑不得任何一代饮月,她以为这个答案能令他们不再痛苦,未曾想是另一症结的根源。由此可见,存在得太久,也不是什么好事。凡人不知长生苦,疯了般求得一晌垂怜。
我什么时候才能死呢。叶鹤舟走了片刻神,待醒回已水沸如玉响,灵泽没能等到回答。她将滚烫茶水推到对方那里去,我们亲爱的龙尊下意识低头看,在潋滟倒影中望见一轮碧海潮生的明月。
你不要困惑,不要坠落,不要前尘尽弃,不要心如死灰。不要成为我。此般种种,叶鹤舟含在嘴里,没能说出来。她九州那时的神性和人性,是割裂的两个整体,当一人的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