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舟人,长生种,举世皆知。尔等寿命漫长,光阴本该无处消磨,偏生就于血和火的天空。航行数千年之久,巡猎无止无休。作为战士的云骑们付出自己的生命,践行联盟宣告的誓言——消绝孽物,永断长生。
在漫长的航行中,狐人与持明为仙舟所救,结下密不可分的契约。镇守丰饶孽迹,对外征战讨伐,彼此同气连枝。那么。年幼的小狐狸趴在漂亮店主的膝盖上抬头,尾巴晃来晃去,发问道:我一定要做战士吗?
名为栖云的店主合上书,黄昏夕阳透过窗棂,照进一线余晖,她手指抚过仙舟通史的封脊。此人嗓音轻柔平静,无端含着一点笑意:那是你的答案呀,停云。
旁人给不了的终点。栖云在这做了四十年的生意,风雅之事几乎样样精通,可谓是手到擒来。但无人与她曾在学宫同窗过,多年来也没谁与她交心,就像一副丝绸上的绣面,精致地栩栩如生……却又不似活人。
三岁的小狐狸可不懂这些,停云此狐尚未有日后八面玲珑的风采,却也懵懂稚嫩可爱。她喜欢栖云这的新奇玩意和美味的点心,喜欢对方娓娓道来的故事,喜欢那些从未见过的风物。于是她笑起来:我喜欢你。
你还是那么喜欢养孩子。雪青发的狐人无名客走进店里,拎起那盒要带给罗浮剑首的点心,望向悬腕提笔描摹一副幼狐戏春图的店主。栖云的动作一顿,语气不辨喜怒:确实如此,你当年不是也被我带大的么?
她比玉重楼会照顾人——虽然祂们都是星神,但帝弓和无相完全是两个赛道啊!白玉京那位神出鬼没的主宰终于肯放下笔,一双眼中笑意盈盈,看得白珩想抄起书敲她脑袋。此狐郁闷道:叶老师,就别逗我了。
她很快就意识到,这不是叶鹤舟留在这开了自动模式的一缕神思,而是本尊的意识流进了这具身体。邻居们有时无端的感觉没错,栖云的确太柔和、太不以万物为喜悲,因为这只是神灵用一枝花捏出来的躯壳。
你该怎么跟停云披露真相?白珩这话没说出口,眼神和动作都表明了这一疑惑,半晌转手倒了杯上好的鳞渊春灌下去。栖云无奈,她说:我本来打算拿它来点茶的……算了,命运是不定的蝴蝶振翅和风暴模型。
她话题起的突兀,收得也仓促。白珩倒是将这话听了进去,认真反问:怎就不能让龙神干涉?栖云眉目艳色冷淡,给自己倒了新茶,配上阮·梅做的糕饼,吐出一句几乎是老生常谈的话:「概念」从没有答案。
停云向往天空,也不必将自己磕碰得遍体鳞伤,磨练出足矣撕碎一切的爪牙。驭空带她乘星槎高飞,流淌的风吹过面颊,栖云站在码头起航处,臂弯挽着一帛雪色。待到一切都落定下来,她望着稍微长大了些的女孩,给出两年前那个问题:你向往的是战争,还是这片天空?两只狐狸一起愣了下,看向年轻的女人。
一如初见。驭空和她认识得很早,栖云在行商一道上天赋卓绝,却不愿加入天舶司。为此,太卜司那边竟发来公文,只道若此人不愿,不可强求。这位身上一定有不得了的秘密,诸位心知肚明,她也从不过问。
栖云对她微笑,放停云跟着驭空去玩,转身回了自己店里。白发大猫在屋中坐着,已经顺手帮她处理完了余下的账目,听得来者打趣:神策府的公文没批够?
想把应星丹枫白珩和师父拉回来一起干活,景元对此直言不讳,转头起了另个话题:您对那位叫停云的狐人小姑娘很感兴趣?栖云也坐下来,才慢条斯理将书页压平,闻言一掀眼睫:天舶司要我不成,给他们送个好苗子,也不埋没她的天赋。那孩子不喜欢斗争。
也行。景元相信她的眼力,不多过问,此番前来只为偷得浮生半日。八百年前倏忽之战过后,他继任腾骁的将军之位,罗浮太平许多年,压在身上的担子却只多不少。他年少时的梦想是当个巡海游侠,可惜命运兜兜转转,竟还是令他走上了这条路。栖云轻声慨叹道:你父母希望你在地衡司当个文职,最终家里却出了位将军,停云的父母希望她进入云骑军,可这孩子的天赋却不在此……何尝不算一种命运的阴差阳错?
人世种种,如此而已,往往事与愿违。她扭头看向窗外明媚春光,心想:幸好他们都能做自己。景元的父母足够开明,放他拜了镜流为师,接过腾骁衣钵。停云在学宫内成绩不俗,却不喜逞凶斗狠,而老师欣赏她的才能,也无狐人需得上阵杀敌的偏见。于是尘世不得圆满,他们也各自走向了最愿意、最喜欢的路。
你瞧,人间也不全是苦难。栖云裁了纸,叠只蝴蝶出来,一振翅、就翩翩飞走了。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可在楼塌之前,也有繁花水色风被人歌颂,不是仅有英雄穷途末路,才子佳人离散,才值得一叙。不夜侯的西衍先生说书一绝,罗浮可谓人尽皆知,少有人听栖云偶有来此的好友开腔。
剪纸灵动翩似流云,粉青的雀鸟被撕裂,从中涌出大捧的繁花与蝶。观者目瞪口呆,栖云对他一笑,只解释道:一点借了全息投影的小把戏,莫放在心上。自称云何住的姑娘抱着杯仙人快乐茶,坐在她店外的屋檐上,打趣她倒是挺熟练。被调侃的那位坐在原地八风不动,笑了一声:还玉前些日子招过来一群信使。
龙神的信使……怪不得,云何住闻言轻啧一声。鳞如白玉,尾似极光,汇聚一处之时,浩浩汤汤,瑰丽得令人头晕目眩,传闻中正是通向白玉京的路。可见当事星神早就习惯了他们闹幺蛾子,连她自己也不是什么正经东西。才游神片刻,听见有人问她:话又说回来,停云那孩子头回随商队出航,你不跟去看一眼?
就算我不跟去,她能命绝于此么?浮世春。栖云换了个代称喊她,对方身份昭然若揭——玉京令使。她从剪纸的画上捞出一杯桂花酒,话说得不是很客气:到那时,我会记得将亡者的遗愿和此生的理想带来的。
至少不是现在。栖云话音刚落半晌,见她抬手,指尖翻覆粉青剪纸。云何住穿过二维存在的门扉,她消失在原地,落地唯有一片叶子。店主愣了下,旋即摇头失笑,将这平凡无奇的枯叶同其他尘土一并扫了去。
他们每次来访,都逮着正主意识在的时候,和一具傀儡聊天没意思。既然云何住走了,她也没再多留的打算,划开手腕内侧的皮肉,露出其中的骨来,却不曾流溢鲜血。她取出一节,化作白玉流霞,插进瓶中。
停云第一次随商队出航,得见万千风物,与其他星球贸易往来,也结识了许多新朋友。她遇见一位年轻的女人,容色瑰似云英,眉眼波光盈盈。旅人自称叶鹤舟,见她就顿时心生欢喜,冒昧叨扰,想结识一番。
花云应轻呵一声,语调幽幽,只道有本事你先把搅乱意识的幻术解了,这下谁分得清你和栖云。叶鹤舟没搭理她,晴昼阁主不再多说什么。停云与她聊起这一路的见闻,说到兴时,翡翠似的眼熠熠生辉。她说想要件防身的武器,待返航便去寻,但刀剑枪戟太过刚猛,长鞭银针又过于阴毒……一时不知选何品类了。
叶鹤舟闻言揉了揉她的发,没有给出建议,却安慰她总会找到合适的。少女点了点头,与她分了一盒自罗浮带来的点心,忽然很小声的说:我想家了。这话真心实意。停云自出生以来,从未离开过仙舟,首次出远门便行千万里,思乡也人之常情。她抬头望月亮。
何日归家?几时归家。叶鹤舟沉默下来,就这样坐在她身边,也不说话。只在停云带着礼物来找栖云的时候,取出了一个精美的盒子。盒子底部有暗纹,正出自罗浮前任百冶,应星。打开来看,是一把华美的聚骨扇,材料是自然脱落的龙鳞(你猜猜看,为什么强调这个),雕琢精美,纹样是尺素双鲤——遥隔千山万水,仍有信笺送至故人手中。诸位都在盼你归家。
不要害怕,不要畏惧,大胆走你的路吧。栖云抬手摸了摸她的发,和叶鹤舟那时一样,令停云恍惚有种熟悉感。但不管如何,此后这把折扇,便常伴在她身旁了。叶鹤舟是个无名客,一同行旅时,说这武器很适合她,名为丹恒的青年也赞同颔首,露出一点笑意。
他们聊起这片神奇的宇宙,星神各自行于命途,繁星点缀在夜幕之上,曾有银轨连通万界。若是星穹列车再度起航——叶鹤舟笑吟吟地,那双眼锋利明快,宛如水洗刀剑。丹恒接过后半句:我们会去看一看的。
但在那之前,率先抵达的是仙舟的云骑。驭空率人自造翼者的手中救出了鸣火商会,转头对上叶鹤舟那双眼,长风中她衣袂翻飞如花。感官油然而生某种熟悉的直觉,凡人的记忆与情感几乎要冲破神灵的禁锢。
还不是时候。叶鹤舟待驭空和停云离去之后,转头去了塔萨拉——众云骑正在与孽物交战。符玄自出生起就注定成为下一任太卜,年幼的女孩看明白了她的因果,不愿新生建立在死亡的骸骨之上。竟天不会死。
送走了停云和驭空,叶鹤舟自虚空抽出寒舟,一剑惊苍穹。没有云骑知晓有人曾来过,唯有竟天站在一片水泊岸,声音颤抖:您知道的……命运只有一条路。
叶鹤舟没有回头,回应浅淡如水:命途就是不讲道理也没有逻辑的东西,你既知晓我身份,就应该明白这件事——宇宙之外的那道孤波,也仅是一只会掀起风暴的蝴蝶。人在岔路口只有一个选择,你自然只能走出一条路。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包括「终末」。
否则祂为何逆时而行?她的身影消失在满天飞舞的芦花中,唯余罗浮龙尊与竟天面对面,相顾无言。丹枫站在这里,就是对「无相司命」方才那番话,最好的证明。他说:我会借来权柄,帮玉阙解决这次战争。
你这样做,就为了推翻玉阙太卜这一生中,一个微不足道的预言?丹枫凝视他的眼睛,却是很轻地摇了摇头,给出另外的答案:为了胜利,为了无可避免的死亡来得晚些。仙舟欲消绝长生,人也不该死在这里。
如此而已。不是为了证明一个虚无缥缈的预言是对或错,也并非缘故他选择了谁,只那些付出性命的人本不该死去。符玄。已回到玉阙的叶鹤舟唤她,少女仰首注视星神的面容,听见她说:不要盲从预言而放弃存在的生命,也别因你所共感的悲喜无法作下决定。
符玄回过身来,注视着叶鹤舟的面容,因惶然没来得及束起的发丝纷飞。你教我不要放弃人,又教我不要在意人,那我又该何去何从?直到很多年后,罗浮的太卜大人后知后觉,她希望每个选择都出于我,并非虚无缥缈的命运。正所谓,谋事在天……成事在人。
别回头,别后悔。命运是一条单行线,永不复返的河流。眉心镶嵌的天眼幻觉般又开始剧痛,仙舟天人的恢复能力使符玄时刻处于痛苦之中,无相司命赐予她蒙蔽感官的迷雾,可为什么还会难受?她觑见无数可能,过往未来在耳畔窃窃私语,窥视者被钉在此刻。
天眼之中,它含着的金线忽明忽灭,将那些不该为凡人所知的命运悉数镇压。叶鹤舟手指掠过她耳坠游龙所衔的金珠,受到星神力量的浸染,它变成了一轮金刀银玦的明月。概念。无相司命。符玄忽得没头没尾提出一个问题:您当真不知阿基维利死后去了哪里?
叶鹤舟答也温声:我只是不在乎。若是祂哪日与阿哈忽然出现在我面前,带来一壶你们仙舟的酒,要拉着我灌醉克里珀,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要我说来,死亡也是一种「开拓」,追逐命途之人至死方休。她静静伫立原地,半张脸隐在阴影中,此刻符玄方才意识到——她的叶老师,是仙舟真切供奉许多年的星神。
无相司命会出手救下仙舟。停云并非常上战场的骁勇云骑,却也非弱质女子之流,鸣火商会运来军士所需的诸般事物,在离开这片战场之前,她在猎猎狂风中得见一颗孤星。自称叶鹤舟的女人容色昳丽依旧,她捉住来自帝弓的光矢,像是一片澄明月影,却转瞬将众多孽物斩于剑下。天地静穆,唯有阿哈放声大笑。
我本不该出现在这里,停云想,被蛊惑的羔羊毫无知觉,走上断头的绞刑台。因为——。她回身看去,栖云在遍布铁锈气天风的战场上,像是一尊白瓷塑像那样,平静地点了一杯茶。她身前,与这位长相一模一样的人以光矢为剑,月御将军称呼她为:无相司命。
原来陪在我身边的,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人。神灵一厢情愿,独自唱起多角戏,祂面具被欢愉之神砸个粉碎的瞬间,也不管不顾凡人如何想法。飞霄啼血质问,椒丘踉跄跪倒,这些停云俱听不见。她只是不住地想:我的栖云姐姐呢?她只是我想象的一场梦么?
「概念」从不粉饰太平。叶鹤舟看了一眼来捣乱的阿哈,命途的力量毫不留情地清空整片战场,连带将祂恭恭敬敬地请走了。她当年不回答白珩,理由真的很简单,单纯是还没想好。而今这局面,也不知该作何解释,倒是停云先想开了: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