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相司命慷慨出手相助,小女子偶被常乐天君戏弄,正该烦扰如何是好。
叶鹤舟站在原地,没说话也没动。过了半晌,才肯开她的尊口,只短促两个音节:停云。无数回忆似是被大雨冲刷而过的青石板路,湿漉漉地、带着一点潮湿的味道,栖云教她识文断字,偶遇的旅者与她漫谈星空,她收到一柄聚骨扇作为礼物,直至不知为何鬼迷心窍前来这片战场。此人什么都还没说,又似是将这世间所有的话说尽了,不必再过多言语。这样就好。
汹涌的爱恨将停云吞没。她攥住折扇,硌得掌心生疼也不愿松开,只是沉默地注视叶鹤舟。她少时幻想过有朝一日带栖云随商队游历星海,长大一点还想介绍她给旅人认识。她想过三人应有的或意料之外的遇见和相处……没想过,她们竟是同一个人。一位星神。
她所有幻想都扑了空,像个镜花水月的妄念。停云喉中哽咽不知如何,浑身几乎在颤抖,强迫自己不去看那双眼睛——与她记忆中全无分别。栖云问过她:你没想过,要让天上煌煌众神付出代价?今时今日,叶鹤舟朝她微笑,吐字也平静:也许这就是我的报应。
爱是真的,可欺骗也是真的。她混迹在凡人之中太久的岁月,几乎忘却自我身份。叶鹤舟做好了无数次坦诚相待之后,对方令她鲜血淋漓的表现,却一次又一次——被人握住手。冰冷、苍白,宛如玉琢,它称得上美丽,却不该出现在这场景中。神灵于云端俯瞰。
即便如此,你也要选择我。叶鹤舟说。为什么?停云忽然意识到:她并非不愿,只是不解。素来温婉的狐女几乎想放声大笑,原来那个为她提灯引路之人,自我还不知晓七情六欲。也只有这样,才能将万物精准度量,世界的界限就如国际象棋的黑白格那样分明。
可您怎能不动情。你怎敢不动情?狐人有天生的敏捷和力量,是与生俱来的战士不假,可停云第一次露出獠牙,竟对准了她的引路者。长刀薄锋削断一缕乌檀发丝,最终被她架在了自己咽喉上。商场如战场,她经历得不算少,这一着棋行险招。若是识人不清,她合该万死,无人叹惋。但如果……我重过一根稻草。
压在人性之外的薄冰上,它也许是会塌的。叶鹤舟活过多少岁月,何等玲珑心思,抬手打落停云所握的那柄长刀时,眼里尚且含着一滴泪。算得上年轻的狐人欣喜不过片刻,长风吹过,几近血液也凝冻。她忽得回身看去——栖云仍不动不惊,一尊白瓷塑像似的。
当叶鹤舟将意识抽离躯壳,那仅剩的一缕神思,才是她最真实的反应。叶仙尊会演,这是白玉京诸位的共识。彼时在九州,她喜怒哀乐都无比鲜活,花云应都恍惚一瞬,才有了后来提刀夜上玉京殿的事。可停云是不知道的,她只是万分敏锐地、用小兽似的某种直觉,朦胧意识到一个事实:她动情时,是哭不出的。
似是察觉到什么,叶鹤舟收敛了神情,艳色面容瞧来竟素淡,与平日一般无二。在这一刻,她摒弃了所有虚假的伤春悲秋,那双眼中唯余宛如水洗刀剑的锋锐明澈。无相司命只陈述道:那么,你觉得我是谁呢。
停云不知道。她不知道。但这倒也算不上是一个疑问句,它是一道选择题。是闭上双眼捂住耳朵,牵着栖云的手回到那家小店,还是作为鸣火商会的一员,承认叶鹤舟的旅人身份。翡色眼眸的狐狸沉默数息,最终给出一个与她性格全然不符的决定——掀了桌子。
形色清丽的少女咄咄逼人:众生百相,各有姿态,您也并不唯拥其一。言外之意倒说得明白,凡俗没有完全一致的嘴脸,仅神灵日久如一。反将一军。承认自己是红尘中与停云相遇的凡人,她就将这欺骗与爱护全盘收下,若她是神灵,又为何以不同面目来见人?
叶鹤舟可以答得轻易,因为人性与神性,并不是非黑即白的。但她没有。星神遥遥与停云对视,将谜底换成了一个疑惑:这是需要你亲自探寻的故事。偷梁换柱,改换概念,将底层逻辑引向他方,她这一手轻车熟路。凡人听明白了其中的文字游戏,却甘心做那只羔羊——至少神灵还肯骗一骗她。而这欺骗,就如同情人唇齿间的甜言蜜语,一个母亲对女儿的轻哄了。
为此哪怕镜花水月,也心甘情愿奔赴许多年。以至于后来,停云常想:我认识的那个她,到底是真实存在的人,亦或如露亦如电的掠影?无从知晓。直到一次普通的出航,却成了商队几乎永恒的埋骨之地,他们在绝灭大君的火焰中迎来死亡。折扇被烧成两截,一道素白的魂自风中浮现,面容依稀恍若旧时。三十年前,叶鹤舟在战场那一剑后,她没再见过栖云一眼。
那家店荏苒不动,四时流转,依然是最开始她来访的模样。停云得承认,她只是不敢。她既想要拉住栖云的手,也无法放下叶鹤舟。人生不是选择题,她没法做到像另一个东陵那样,所有或一无所有。于是她透过星神的面容,描摹出记忆里那尊白瓷似的塑像来。
yes or no?停云心平气和地想:我选or。这良好的精神状态堪比丹枫,在场都是被星神骗身骗心的可怜人,建议举办个受害者互助会。而今她望着与回忆别无二致的栖云,却缓缓道出了另一个名字:叶鹤舟。
漫长的三十余年。她终于不得不承认,从来没有什么选择,更遑论中间值。叶鹤舟和栖云,本该就是同一人。有着双鲤尺素纹样的聚骨扇付之一炬,在幻胧自以为得手的笑声中,停云微微抬起头,看向夜幕中闪烁的星宿。忽而水色风来,阮·梅踏入船舱,熄灭了燃烧不止的烈火。天才的生物学家解构了部分世界的规则,反物质军团欲毁灭一切的事物也伤不及半分。
她年少时,因意外失去人性百年,她远比停云清醒的更早。苍城那不伦不类,看起来像枪法的一剑,却是阮·梅交给人世的答卷。扶晓赠与镜流的枪法和剑法都不是最优解,重要的实是她彼时的造物,但她依然做了。隔着生死和岁月的天堑,她给出自己的回答。
明明明月是前身啊……她人性的破冰之始,隐秘的草灰蛇线。一个饮月曾经救了她,所以她希望丹枫能够自由。阮·梅的神情没什么变化,开口倒是恭喜起停云来了,她二者遥相对望,彼此知晓这话说的什么。
错位的认知与一场自欺欺人,终于在三十年之后,严丝合缝的归了位。阮·梅将一把新扇子交给停云,依然是百冶应星的大作,此人在星核猎手也勤耕不辍的打铁,可见工匠对本职业的看法就是好打爱打多打。
不回去了么?阮·梅问她。停云把驭空的全息投影拉出来,让此人面对面跟自己交流,找个传声筒算什么事。现任司舵叹了口气,无相司命对她有恩,挽战场局势于水火还救了挚友一家,此刻也不知亲爱的商会接渡使如何想的。话又说回来,她们怎敢置喙神灵?
为何不敢。天上煌煌众神视众生为埃尘,连棋子都不配做,翻覆便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死亡。交易讲究一个公平,停云在外行商多年,从来秉持着互利共赢。祂们目下无尘,来自凡人的苦痛与哀嚎却已存在太久。
这不公平。她想起含章和东陵,他们将一枚又一枚筹码放上天平,不过是玉京令使们随手洒落的星光。把真理当成货币的学者是骗子,贫贱富贵和悲喜爱恨一样,从不均等。停云瞧着驭空,轻声道:这不公平。
有人含金勺,有人裹麻布,有人视谁如珠如宝,有人将骨肉砌进重重长阶里。凡人之间缘故所谓价值被分为三六九等,神灵的不在意难道也要称作公正不成?
后来她和翡翠闲聊,公司高管姿态优雅,吐字像蛇缠住猎物。她笑吟吟地:我没你那么高尚,停云。战略投资部的总监陈述平静,她不要公正,不要共赢,她要利益,要欲望的余烬。所求即所得,因而当她明了何为不甘,灼心的痛楚就会在瞬间燎原。此即迷惘。
想要什么,你得亲自去拿,没有迟疑的原因。翡翠心想:我又为何却步不前?那一日,她拿到了一件珍贵的藏品,一把应星亲手制成的聚骨扇。对她而言,它背后隐含的象征,又还要远高于这藏品本身价值了。
阮·梅和驭空耐心听完来龙去脉,转将目光投向静默伫立原地的栖云——若聚骨扇已折,停云手中不过仿品,她为何在这里。答案很简单:叶鹤舟放进去的。
她没有放「叶鹤舟」,而是放了个「栖云」。停云何等玲珑心思,更何况,手中这扇子本就是她自己换掉的。她可以是叶鹤舟,也可以是栖云,又或她谁都不是,仅是当年那个给她念完了一本仙舟通史的女人。
是星神。是栖云。是叶鹤舟。都不再重要。停云与那道影子对视瞬间,素白的魂魄朝她微微一笑,飞散作无数吉光片羽,将发间绒球变成了月亮。白玉京的金刀银玦,一个融化的谜底,飘飘洒洒的星屑是愿望。
迷惘终于散去,她不再纠葛前尘后事,你总不能要求一个人捧着碗,却渴饮净整片海洋的水。你如何教一片海递来一碗水,却让你看清她的全部?不可能的。
所以我现在有两碗水,停云想,这就很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