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知晓,您是否见过……伊德莉拉?”
当银枝同叶鹤舟谈起此事时,恰逢希世难得号窗外划过流星瑰虹,映亮她素如月亮魂魄的半张脸。星神眼中含着一点笑意,端起茶杯,氤氲雾气模糊眉目。她停顿片刻,继而开口说道:若你想同我问询,她身在何处,又是何等模样,想是徒劳无功的。原因倒是很简单,我的确不知道。她的生,她的死,存在自我的命途中流淌而过,一簇在镜中倒影里无比锋利的火。
我很欣赏她。直到这场谈话的最终,「概念」星神也只这样总结道。理想是水中烛火的倒影,会去追逐它的人,无一不是扑火的飞蛾,终有一日被太阳灼烧殆尽。而行于「纯美」之人,一向纯粹,也从来坚定。
最初遇见银枝的人,并不是叶鹤舟。年幼的孩子自战火纷飞的遗址中翻出一只陶笛,试图驯服流动的风和不可捉摸的旋律,却创造出一场灾难。他听到一声轻盈的笑,抬头看去,谁坐在屋檐上言笑晏晏。他呼喊着那人,试图引她来到地下室避难,外界实在危险。
那人足尖一点落了地,摸走他手中陶笛,银枝下意识睁大眼睛。松苍异瞳色泽冰凉,遥遥瞥下来时,有种近乎锋利的冷漠。她说:乐器不是这样用的。自称明珠泪的女人弹得一手好箜篌,珠玉滚落相互碰撞,被海的浪潮吞没。余音未散,她撑起一架伞骨,红发的男孩试图提醒她这挡不住枪林弹雨——螺旋桨轰鸣的声音已近在眼前。但下一秒,潮湿的气息同风袭来。
下雨了。一场真正意义上的雨。明珠泪撑着空荡荡的伞骨,从天上落下来的雨汇成伞面,她提着一指宽窄的黑色纤刀静立原地。她头也没回地说:吹吧,如果你还想再尝试一次。银枝没有犹豫,再度吹起陶笛。
结果可想而知。然而。那些侵占他故乡的外来者痛苦地捂住耳朵,显出百分千分的不适感,长刀割开他们的咽喉。女人冷淡回眸,那双眼瑰丽依旧,含着淬了冰的浪潮。你做得很好。她说。很漂亮。银枝怔然放下手中的陶笛,只在心中想,原来这也是一种美么?
他看见一个比自己更年幼的女孩,翠色眼眸中有盈盈风荷,自称雾山春神。于是他得知星神、派系,和行于命途的人们,了解到白玉京是怎样的存在。一群疯子、异类和怪胎,为了理想随时可能杀死彼此,又是这样密切的骨血相连。银枝难以解读这是怎样的一种关系,直到多年后,他第一次杀死化为恶兆的同伴。
但彼时他还年轻,称得上懵懵懂懂,尚未选择自己要走怎样的路。银枝将一个坐在残垣城墙边的人拉了回来,劝诫对方在战争中也要珍惜生命,她忽而很快乐地笑起来。这日的煌煌黄昏之下,此人有一双比太阳更柔和的眼睛,唯有耳畔流苏的坠子比火焰更艳丽。
叶鹤舟。她说。我叫叶鹤舟。我没有在求死……至少此时此刻,我还不能死去。银枝那时没能听懂这话里的隐喻,并不知晓,作为她同类的纳努克,也无法恩赐一场毁灭。比之飞鸟和风更轻的言辞里,是远逾有所记载的宇宙史之外,还要漫长的悲凉。不得解脱。
但很快他就明白过来,问她,你也是属于白玉京的令使吗?叶鹤舟没有否认,毕竟明月剑传闻许久,那确是她以寒舟凿刻的。她转而反问:你怎么看这局势?
银枝沉默片刻,和她一起坐在城墙上,终是道出了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我所在的城市曾奴役另一方数百年,那里的人们举起兵戈反抗,将我们之中流离的羔羊捉走施以暴力。不断轮回……无止无休,在我能窥得的只言片语中,这样的反复已经发生过无数次了。
没有人错误,也没有人正确。他说。纷争会带来痛苦和死亡,这是不够美丽,甚至丑陋的。高尚的行为有时并无用处,我却想据此请您解决此地的问题,又深深为这个想法感到羞愧。我不能勉强他人做任何事。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叶鹤舟笑着对他眨眼,语调听来轻快:很巧的是,我并不属其列。直到现在,银枝也没能理解,白玉京到底是怎样的存在。他眼前这位聊起了斯兰卡人,同谐的歌声使它们静默,再无纷争,是向往和平者的天堂。
叶鹤舟的问话温柔又冰冷:你想要的,是这种和平与美吗?将命途的一面走到极致,它无疑是纯粹的,就像那水中烛火的倒影似的理想,在各人眼中自有无可比拟的瑰丽绚烂。银枝沉默片刻,摇了摇头。他认真地说,这样和谐的音乐是美的,但不该降临在此地。
他听见似有若无的笑声,叶鹤舟若无其事将裂开的面具抛下城墙,半张脸几乎融化在落日余晖中。她轻声唤道:琳琅。玉兰花灵坐在云端,丝线缠绵在她的指尖,轻轻一动就断成两段,又重新相连。纵使知晓玉京令使各具权柄,银枝却没能意识到,这意味什么。
这颗星球的人们爆发了前所未有强烈的战争,鲜血与死亡满目皆是,红发的男孩牵着星神的衣角,春风吹过他怔然无措的眼。在彻底的毁灭之后,余烬将在大雪中新生,人与人试着理解彼此,缔结了不分你我的新羁绊。这是值得歌颂的吗?这是能称作美丽的吗?
至少此刻,一切都欣欣向荣。没有人知晓,一个孩子离开了这颗星球,拜在一位老者门下。于是他执起长枪,认真修习骑士之道。应星为他锻造神兵,丹枫教他如何使用,银枝意识到一件事,他们将其当成「工具」。浮世春知晓古往今来死去之人的愿望,一舟月自天池中窥得万代记忆,说书那位肩头停落粉青剪纸雀鸟,将「玛瑙世界」梅露丝坦因的传说娓娓道来。
在第十三个琥珀纪之后,祂将于第十三个月归来。谢还照语调是漫不经心的轻巧,她只一面镜子,对这些并无兴趣。当然了,琥珀纪、开拓历……寰宇浩瀚无垠,计时方法也各有不同,谁知伊德莉拉遵循哪套?
但她说:「纯美」并非美丽,最极致的纯粹,即为美的本身。也许,当万物归一之时,所有寓言才算刚刚开始,可这样讲来,宇宙岂不就被「秩序」统协了?
怎去谱写一首诗。明珠泪兀自拨弦弹唱,鲛人的歌声传遍四方,将恢宏的故事陈述。手执长枪之人,知晓了何为「骑士」的品格,又苦恼起来:我该如何成为这样的人?出身仙舟的狐人摇着尾巴尖,将她数百年所行的开拓之旅悉数写下,银枝便循着这条路回访。
就这样,他来到冰雪消融的老城,帮助那里的人们翻新了街道。孩子们围着他蹦蹦跳跳,说起长辈讲过的故事,感叹传说中的狐仙真的存在呀。银枝将布满青苔的砖石替换掉,又除去了杂草,一如此地的新生。
他走过大街小巷,在花店买了一束玫瑰,于解冻的海岸线旁看潮起潮落。而在遥远的另一颗星球,白发苍苍的老者看向庭院中一小片莓果,收到了自己的学生寄来的信,和一片干枯却依然色泽瑰丽的玫瑰花瓣。
青衣蝉袖的女人本在不远处看书,一只纸蝴蝶不知从哪飞出,掠过花瓣的瞬间,它再度化为娇艳欲滴的花朵。她话音含着浅浅笑意:恭喜您,我想,他已经找到属于自己的路了。老人望着玫瑰,叹息一声,顾自道:其实我并不希望,他所杀的第一个人……是我。
花云应脸上没什么表情,吐字依然柔和轻巧:您知道的,理想和终点在白玉京是把双刃剑,要么重生,要么送葬。那老者自是能懂她言外之意,若他摒弃「纯美」,将自己曾所追求的疯狂欲望进行到底,或还有一线生机。而他痛苦万分地说:我已在那孩子身上见到无上的辉光,我再无法做到二次背叛伊德莉拉了。
好吧,好吧。玉京令使尊重任何人的选择。于是她给出另一个方案:只要死亡来得比堕落更早,一切不就结了?白玉京就是这样一群行事癫狂的疯子,有星神之实而无其名,从不端水也从不无私。然而。许多穷途末路的人见到他们,却有如干涸荒漠忽逢甘霖般。
当银枝杀死丛林间肆虐的野兽,与那里的人们约定再见之时——他收到了一封信。他的授业恩师已至风烛残年,忽逢急病,望他能速速归去。年轻的骑士忧心万分,当即驾驶自己尚未建设完成的希世难得号,赶回了自己学艺的星球。他看见春景明坐在噼啪作响的壁炉边,丝绒雀翎般的眼眸比雪更澄明,而自己的老师躺在床上,玉雕的香炉中轻柔飘散着氤氲的雾气。
这世上所有的杀人法子都不算天衣无缝,唯有生老病死切实存在,唯有时间。很巧合的一件事,花云应所拥有的权柄,正是那无可捉摸的光阴。她是最无情的刽子手。春景明显然知晓她做了什么,只对银枝叹息他老师药石罔医,仅仅为此人续命到他赶回来而已。
银枝没有诘问为何不用权柄的力量将其复生,也许心中早有所预感——无论是老师隐瞒的真相,亦或他与玉京令使作下的交易。一切落定之后,他再度踏上旅程,这次他放弃追寻无名客的脚步,转而选择了踏上全新的旅途。他与另一位「骑士」结伴而行,对方坚信铠甲上有女神赐下的荣光,于是也这样与他说了。
谢还照点起一盏烛火,在他故乡寒意浓重的夜里写下回信,窗外数枚星子寥落。她这样问银枝:你如何想呢?对方的回答是‘我不知道’,他无从知晓这样的铠甲是否能象征「纯美」的荣光,也并不了解若人拥有这样一副甲胄是否就能改变。只观此刻的镜子顿了顿笔,面无表情地凝视玻璃的倒影,唯明月魂魄盈盈。
一舟月。答案已水落石出。谢还照没有在信中向银枝给出谜底,依旧随笔三两句且作寥寥回音。纯美是认知的集合,虔诚是一种极致的纯粹,当他意识到自己所追逐的是什么,白玉京诸位会为他展示一条新路。
伊德莉拉。纯美。星神向来被认为是走在这条路上最远的生命,除了「概念」,祂们并非定义本身。然而地上的凡人总要通过辩证些什么,来说明信仰与理想真实存在。银枝听见有人在低语:这路的尽头不止星神。这声音混在诱人堕落,诱人贪婪,诱人……之后再听不清的杂音中,显得格外明刻清晰,甚至尖锐。
可若是连「纯美」的女神,都并非美本身,那我又该追逐些什么呢?战场上,他以长枪捍卫心中存在的正义,鲜血与发丝艳过玫瑰。尔后他斩落三重魔鬼的密语,才知晓那杂音说了什么:是庸俗逐利,是不耻罪孽;是权力王冠,是魅惑之音;是战戮巅峰,是饮食大欲;是忘记忏悔,是常情而已。并非他认可的美。
年少时,形似稚童的玉京令使站在风雪城墙上,回首看来,一点金珠在湛蓝中妖异。她说:你不要,也不必信仰任何人。今时今日,银枝苦笑起来,白玉京诸位料事如神,是否早就算到……他会沦至这样一天?
「浮水空花」谢还照。她的声音平淡,仍是那句亘古不变的话语:我只是一面镜子。溪上夜雨打落桃花飘零纷纷,圣山的雪化开一点,湿漉漉的。她眉眼间似有流水潺潺,依稀当年金铁所构筑的鲲鹏飞跃天穹之时,在地面投下的影子。有很短暂的瞬间,人们觉得它很渺小。实际上讲,又再无比倒影更真实的故事。
美是什么,取决于你在镜中所见。星神只是在命途上走得最远的生命,祂不该成为求索的终点。既然在试炼中他斩落的是另一个自我,那美又何必寄托他物?
当银枝明悟这点的此刻,他听见有风传来足够轻柔的叹息,无形的冠冕与荣光披于他身。似有谁在絮语。
「你们阻绝恶名,你们宣扬美誉,你们是『纯美骑士团』。
每次胜利时,你们都要一次次看到自己,看到自己想作恶的心。」
「恭喜你,又一次通过『镜之试炼』。」
银枝浑身鲜血淋漓,半跪在战场上,颤抖地摸索出一枚镜子的残片。他去见了叶鹤舟,问出那个始终盘桓不去的疑惑:我想知晓,您是否见过……伊德莉拉?
「概念」的星神垂眸看向杯中茶水,在其中窥得一隙烛火的倒影,回答得也柔和:我很欣赏她。她有后半句未竟之言并未吐出,银枝也无从得知。但你是和她完全不一样的人。世人皆传言,白玉京诸位带出来的学生都是疯子,只信仰自我的殉道者。兰相忆彼时未曾否认,慢慢碾碎了掌心细丝,嗓音在风中很飘忽。
我们从未想过这样的结局。她说。但每个人都应有完全属于自己的道路。此时此刻,叶鹤舟将这话复述了一遍。在奔赴战场之前,银枝向阮·梅讨要了能拯救那颗星球不治之症的药方,这位俱乐部的天才把东西交给他时,附带了一个疑惑:生命的表现形式多种多样,既是他们本身决定如此活着,又何来挽回一说?
银枝的回答是:因为他们在痛苦。面貌年轻的研究员若有所思地颔首,不再追问许多。追溯至如今,新任纯美骑士如梦方醒。原来他在很多年前,就已走上了一条无可挽回的歧途。概念的行者是这样,谁都认为自身走在全寰宇最错误的道路上,都试图阻拦他人不要重蹈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