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中也去并盛中学找他师兄，可惜来的时间不巧，风纪委员长大人正忙着整理文件，没空搭理他。中原中也问他还要多久，云雀说半个小时，于是他随手拿起办公桌上一本书，摊开，放在脸上，安然地在转椅小憩了一会儿。等云雀将工作完成后太阳正下山，千丝万缕的橙红光芒衬得中也的橘发愈发鲜艳，他浸泡在落日溶金中，乖巧熟睡的样子就像天使。他师兄默然地盯着他，眼神像流动的水波，而盖在中也脸上那本书，似乎也被这眼神裹挟似的，慢慢慢慢开始滑落，跌在男孩胸口的前一秒，云雀蓦地接住了它。
他那只漂亮而修长的手将书放回原位，然后抬高了一点，虚虚地拢在中也双眼上方，代替书本，为他遮光。
草壁进来时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副场景。
副委员长一时被镇住，心里不知翻天覆地了几回才勉强保持平静地踏了进去。云雀恭弥一只手举着，闲着的另一只手正在玩手机，草壁暗忖着应该是俄罗斯方块，那部按键手机上的游戏只有这一个，中原中也和云雀恭弥轮流玩儿，平时就以刷新对方的记录为乐——听着虽然幼稚，其中的亲密却是多少亲兄弟都比不得。
正因如此，草壁的脚步愈发轻了起来。他把一沓复印文件递与云雀后，伫在原地犹豫了几秒，压低声音道：“委员长，需要为您准备晚餐吗……？”
大概是有所思虑，云雀倒没有立即回答这个问题。草壁低着头，余光中瞄见对方被日光剪裁的颀长身影，半晌才听委员长声音平稳道：“不用。他白天大半都泡在竹寿司，估计早把晚饭一并打包带回来了；钥匙留下，你回去吧。”
草壁依言照办，走之前顺便把门也一并关上。他这时大概看到了点模糊景象，但是没细想，往校外走到一半时，他却忽然顿足，电光火石间意识到了那动静是什么。
是云雀恭弥在俯身吻那个人。
流火一样的余晖下，正当花期的清嫩金银花迎着风默然绽放，素白丝缕同金黄花瓣微微晃动，馥郁的清香于是漫流进来，凤眼少年蓦地俯下身子，将唇瓣落在中原中也光洁的额上；蜻蜓点水，一触即离。
他的眼睫颤动，一手轻轻捧起那孩子的脸颊，神情静默，只有那目不转睛的凝视庄重得像个誓言，好像他就要这样看他一辈子……形形色色的过客离去又回来、整个世界都闭上了眼睛，老也好、死也罢，他只喜爱他一个人，喜爱到天荒，喜爱到地老，而此后漫漫余生——
都再没有第二个人了。
这不过是普通的一天，并盛的一切照常。尽管之前黑曜中学的事情十分棘手，可终究被圆满解决；过去的事过去了，未来的事尚未到来，如果这是出戏，那么今天就是中场休息。今天，就是演员们最放松、最自由的时刻。
所有的冲突、矛盾、战争都被搁置，而在这场间奏中，云雀恭弥也仅仅是平静地、心血来潮地，亲吻了那个人。
那时中也还在梦中，他不知道这个吻。等他醒来，他会对云雀笑道：“师兄，我现在甚至可以数清你到底有多少睫毛。”然后云雀恭弥会直起身子，没好气地推他一把。这两个人会一起边聊天边回家，因为晚饭的寿司买了云雀喜欢的口味，所以委员长大人爽快地接下了收拾餐桌的任务。入睡前，云雀恭弥会对中也说：
“明天记得把干洗店的衣服拿回来，睡前别忘滴眼药水，被子要盖严实。好了，就这样，好好睡觉。”
月亮渐沉，一夜无梦。从此以后，这个吻就变成了不会说话的石头。
它就安安静静地呆在那儿，海会枯，而它，永远不会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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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本武同他父亲比试完后，一起坐在屋外歇息。他们父子二人都是爽朗大方的人，家中欢颜笑语，未曾有一日停止；可是今天，他们在木廊的尽头并肩坐着，却俱是罕见的缄默。天际夜蓝浓郁，山本武抬头看了一会儿，心想这蓝色教人想起中原中也的眼睛……那是世界上最具有魔力的漩涡。凡是被注视的人，都会情不自禁将心事全部说与他听——就好像他生来只是为了保守秘密一样。
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令沢田懂得生命的价值与黑手党的意义，从而义无反顾地揭竿而起，奋力去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自己的东西。
山本武忽然开口：“老爸，我过几天要去办一件事；应该死不了，但可能会输。”
“嗯？所以你没去找找解决办法吗？坐以待毙可不是正确的态度喲。”山本刚猛拍了一把自家儿子的背，笑容满面：“最好的结局应该是既没死也没输才对，你老爸我当然还是希望双赢的，哈哈。”
山本叹了一口气，在提到时雨苍燕流这套绝世剑法以外的话题时，老爸又变回了那个熟悉的老爸，明明出剑的速度快到连肉眼都看不见，却相当低调地隐藏了很多年啊。
他站了起来，浅色的衬衣衬得少年脊背挺拔，给人极利落的感觉。月光照下来，山本武清越的眉目间犹如落下一片霜，那凛冽的气质，仿佛他已不再是人类，而是一把蹈锋饮血、身经百战的传世名剑。
他平静地、兴味盎然地想：中原中也到底是什么人呢？
“我儿时最喜欢神迹故事，”今天那场会面的最后，沢田纲吉对中原中也如此说道：“……或许只是因为神迹对我而言遥不可及。”
“但是这次不一样，”那个棕发少年垂下眼，缓声道：“打从现在起，我愿意作为彭格列的十代目活下去；我选择接受我的命运，但我绝不会任它摆布——一生中至少应该有一次，我要去看看神的样子。”
一生中至少应该有一次，要去看看神的样子么……
此时正是风未动幡先行，他与中原中也相识不短，并不因为对方年纪小而将他视作儿童一般爱护，反倒喜爱这孩子身上落拓不羁的气质。中原中也懂礼数，每次新年都不忘送来亲手书写的贺年状，那时他们已足够熟稔，山本武再同他见面时，便开玩笑说要拿他写的贺卡来练字。
这话本不算错，中原中也确实写得一手好字，用的是正统勘亭流体：藏蕴含蓄、秀如丽树。若单单看他的字，绝不会有人认为是孩童手笔。
那人闻言一怔，随后亦笑道：“你若肯沉下心来描红，刚叔叔何苦在大街上也避着你的国文老师走。”旋即移开话题，不复再谈。
再一年，大雪弥天。元旦当天山本武照常收到一张贺卡，唯一不同之处则是另附上的一卷《和泉式部日记》，待他翻开来看才惊觉这是通篇手抄，然其中字体，却同那贺卡上的一般无二。
这正是中原中也耗费一年心血送出的礼物。山本武慢慢翻阅，读到“始知情思兮总是痴”这句时，久久凝视，一语未发。半年之后，他亦学得勘亭流体，落在纸上观之可爱，教人辨不清到底是中也的字还是他的字。中也曾问他是否早已将自己送他的字帖束之高阁，山本武说冤枉啊当然没有，对方便又问：那么，最先练熟的是那一句？
那时山本武支着头瞥了一眼小少年，沉默片刻，才轻笑了声道：……我不记得了。
怎么可能不记得。
始知情思兮，总是痴啊。
阿纲有他自己的路要赶，有他自己的神明要去见；而山本武，也有路要赶，有人要见。
他已决意披星戴月，力争上前，若真能一睹容颜，他要去看，佛龛中人，是否真的橘发如织、双眼湛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