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里,博王后与唐老太妃相对而坐。唐太妃年近五十,并不算十分老,可自先王薨逝,迁居到这处宫殿之后,在一日又一日的平淡如水中,老字似乎渐渐如影随形。
博王后转头看了看殿外庭院,庭院里屋檐墙角,一丝一毫都阴影分明。她转回头,说:“您这里似乎格外安静。”
唐太妃笑了笑:“人老了,居处自然也安静了”
博王后笑了笑。
老太妃看着博王后,说:“如今王后风姿更甚当年。”
“您过奖。”
来之前,博王后原本想好,慢慢寒暄,再渐渐过渡到正事上去,但现实总与设想有出入,实地坐在长春宫中,她才发觉即使是寒暄,也有让人无从开口的时候。
她一时沉默,道明了今日的来意:“前些日子,神爱生辰,席上庆王弟看着两个孩子,似有羡慕之意。大王看在眼中,想了这几日,终究决定让我来问问太妃,可需要大王为庆王弟指婚?”
说起儿子,唐太妃多了几分无奈:“多谢大王和王后记挂,只可惜庆儿个性顽劣,私下里,我不知劝过,催过多少次,可惜这个孩子就是冥顽不灵。”
庆亲王已经二十九岁,可老太妃提起他的口吻,依然与博王后提起神秀,神爱时如出一辙。
博王后沉吟一时,终究还是道:“大王身为长兄,也希望庆王弟能早日成婚。贤妻在侧,稚子在怀,总好过他如今独守一座偌大王府,灯火孤独,形单影只。不若您再劝劝庆王弟,若是他同意,不拘是指婚还是亲选,都无碍,都可行。”
这话实在说得恳切,老太妃沉默下来,思量一回,道:“我知道这是大王和王后的好意,我代庆儿谢过。王后说得是,灯火孤独,形单影只,庆儿终究要寻一人相伴。我再劝劝,再答复王后。”
博王后答应了,又坐了坐,起身告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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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午后忽然来了一场阵雨,天色瞬间阴沉,地面上随即砸开了水花。街市上,来不及躲雨的行人捂着头,匆匆跑到临街屋檐下,一边掸衣服一边抱怨不知道雨什么时候停。他们并没有等很久,因为第一缕阳光很快刺破乌云,雨渐渐停了,水汽蒸腾,一场阵雨的痕迹很快就此抹去。
庆亲王走入长春宫时,天空已恢复成了蓝白色,他抬头看了看,提脚走上了长廊。
因老太妃去年整整咳了一个冬天,庆亲王请旨奉养母亲出宫,在庆王府里整整住了一个多月。这是自庆亲王九岁挪到保育所之后,母子二人第一次如此长时间的相处。
做母亲的已经年老,当儿子的又早已成年,这样的相处多少带一点克制,但母子连心,再怎么克制,母子间独有的情感总会如破土的种子一般萌发。
唐太妃看着儿子行礼,笑着让他平身。“我们母子之间,私下里实在不必如此多礼。”
庆亲王笑了笑。他是先王最小的儿子,也是高昌王最小的弟弟,九岁那年搬离母亲的宫殿后,日夜所习,耳提面命的,说到底,不过礼仪二字。
他扶母亲坐下,问:“母亲唤我入宫,是为了何事?”
老太妃没有回答,只是伸手轻轻抚了抚儿子的眼底:“你这眼底如何又有了青色?是思虑过度,还是熬夜不睡?”
庆亲王笑着往后仰了仰,侧头避过了母亲的手:“母亲知道的,我一贯如此。”
这话不实,至少唐太妃记得儿子二十左右时,眼底还没有这样的青色。她忍不住说到了正题:“你尚未成亲,眼底却有了这样一片青色,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纵情声色,恣意享乐。”
庆亲王笑了笑:“只要阿娘知道我不是,旁人的误解又算得什么?”
这样的混不吝让老太妃感觉无奈,“你将来,到底打算怎么办呢?”
庆亲王失声而笑:“母亲,您这话说得我好似贫家浪荡子,要为生计发愁。您愁什么呢?我如今有亲王之位,地位尊崇,人前显赫,这么好的日子,还要怎么打算?”
“可你总要有个人相陪,关心你冷暖,问候你添衣,与你说话,为你生儿育女…”
庆亲王笑了:“原来母亲想要孙子孙女。这好办,我府里侍姬多,明年就给您抱一双过来。”
唐太妃终于急怒攻心:“我是说你该成亲,该有个妻子!”
殿内很安静,安静得仿佛听到了回声。庆亲王静静看着面前茶盏,抬头笑了笑:“阿娘,我们不是说好了,我成亲的事,顺其自然吗?”
唐太妃是答应过,可就算顺其自然,也该有人选。“我是答应过你,可这么多年,你留意过哪家女郎?又瞩目过哪家佳丽?你扪心自问,你所说的顺其自然,是不是只是一个敷衍我的幌子?”
庆亲王默然:“母亲,您这样说,我无话可说。”
唐太妃瞬间苍老。她就这么一个孩子,先王在世时,她没能为他争到什么。九岁那年,她迁宫,孩子被带去保育所,临行前,他说阿娘你放心,我会好好的,然后他向前走去,不曾回头。
他果然好好的,平平安安的长大,没有辜负她的担忧,甚至在二十一岁那年,凭自己获得了亲王的封号。
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即使先王在世,也不过如此。可不知为什么,这么多年来她们母子似乎再也无法走近,二十年前那个向外走去的背影一直不曾停步,更不曾回头。她想要追赶,却始终追赶不上。她们应该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却再也无法真正交心。
“你这是在惩罚我吗?惩罚我当年劝你……”
“母亲!”庆亲王一声断喝,“我说过,不要再提当年的事。”
烈日当空,正是午后时分,空气里都是快速蒸腾的水汽,闷热得让人几乎无法呼吸,但再闷热,人也要尽力活下去。
老太妃心底一片悲凉,慢慢说道:“昨日,王后过来,说起了你的婚事,说大王不忍见你孤独,说可以为你指婚,或是为你筹备亲选。今日唤你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终究是自己的母亲,庆亲王的面孔到底有所缓和,“您是怎么回的?”
“我说要先问问你。”
庆亲王不再说话,催婚这个话题,他们母子间不知谈过多少次,每一次他总能敷衍过去,但这次终究有所不同。
他所顾虑的,也正是唐太妃所顾虑的,她带着商量的口气,说:“我知道你现在还不愿,可你总要成婚的。如今大王既然发了话,不若顺势请大王为你指婚罢?”
庆亲王笑了一笑:“如今天下承平,既没有武将死战,也没有文臣殉国,大王更是乾纲独断,自然不需要拿我这个闲散亲王去垫补哪家女郎。若说是我看中了谁,请大王指婚,且不说什么自知轻重,只说我也没有人选,既然没有心仪人选,这指婚自然无从说起。”
“那就亲选?大王既然开了口,总不好回绝。”
庆亲王没有说话,他起身看向窗外,窗外日光刺目而明亮。他看了很久,终于回身说:“那就请母亲帮我筹划亲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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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街上几乎空无一人。这座巨大的宫城掩伏在烈日之下,带着一种蓄势待发的静穆。庆亲王步履从容,仿佛感觉不到炎热,在长街上漫步而行。
他看着两侧宫墙,和宫墙之上的层层屋檐,它们让人熟悉,也让人陌生。他生在其中,也长在其中,却只能如现在一般,一步一步的,向宫墙外走去。
这座宫城于他而言,是个不断离开的所在。九岁那年,他离开了内苑;十七岁那年,他离开了宫城,未来,他也许会离开得更远,也或许会就此停步,停在这样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
长街上忽然传来某种声音的震荡,这震荡混合着日光和高温,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庆亲王停下脚步,看到了侄子庾昭明掀袍而出的身影。
庾昭明也看到了庆亲王。他走近前,拱手行了一礼:“见过王叔。”
庆亲王微笑着虚扶了一把:“这么热的时辰,你这是要去哪里?”
庾昭明要去公廨。
“前些时候我听说,康国想和我们结盟,这件事情属实吗?”
庾昭明说属实,“侄儿之所以此刻去公廨,正是为了此事。”
“既如此,那你走罢,我也出宫了。”庆亲王说。
“王叔先行。”
“好。”庆亲王点头,带着人向宫门而去。庾昭明看着王叔的身影走远,转身向前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