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烈与矛隼之间的恶斗个春不得不过问了。既为她的坐骑,她不仅不愿他背着自己惹是生非,更不愿意看到他浑身是伤的样子,指不定哪天把命玩完,置她这个主人于何地?
白谈走后,朱烈看着床前神色严肃的个春,两次都为她所救,这条命也算是她的了,纵有不情愿,还有什么是需要隐瞒的呢?
“主人,如你所见,我与那只矛隼早结深仇,不共戴天。”不等个春开口,朱烈自己解释起来。
这是一个报恩与复仇的故事。曾经,在朱烈被天火烧伤命悬一线的时候,有一只善良的小狐狸将他带回家中,悉心照料。而在他即将康复的时候,小狐狸的母亲却因错付良人,落入兽皮贩之手,被活活剥皮致死!小狐狸伤心欲绝,决定化作人类少女,使用媚术引诱害死她母亲的男人,以剜人心头三寸肉的手段替母复仇。小狐狸在成功杀害一个男人之后,开始变得疯狂,迷恋上了诱杀人间男人的游戏,当那些害死它母亲的男人都死光了之后,无辜的旁人也成了她猎杀的对象。
一切以飓风般的速度朝着越来越糟的方向发展,朱烈根本来不及阻止,一边为小狐狸的改变而痛心,一边又替它担心,祈祷它不要因此而遭受惩罚。
然而业障轮回,因果报应。
该来的还是来了。
那天半夜,雷电交加,朱烈以无奈而心痛的眼光目送小狐狸出洞时,漆黑的空中突然飞来一只雪白的大鸟,不惧雷电,不畏风雨,直直向小狐狸俯冲过去。比刀刃还要锋利的爪子,毫不留情地刺入小狐狸的脖子里,连呜咽都来不及,一股猩红的热血喷洒出来,前一刻还俏笑盼兮的少女,就这样在他的面前毫无生气地倒了下去,一动不动。
不记得当时怎样将小狐狸抱回洞中,也不记得最后把它埋在了哪里。伤痛中的朱烈只记得消失在夜幕雷电中的那个凶残的白影,带着刻入骨髓的恨意。
朱烈说完,紧蹙眉心,缓缓闭上眼睛,企图以黑暗抚平心底再次揭起的疼痛。
个春第一次看见一向平淡的朱烈露出这种不堪忍受的神情,难免跟着难过,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小狐狸是他的救命恩人,哪怕犯了天大的错,在他看来可能也情有可原。然而从她的立场来看,不过是一只妖精频繁祸害人命,就算矛隼不出手,若是被她碰见,她也会毫不留情地杀了它。
“如果你追杀矛隼只是为了替小狐狸复仇,报它救命之恩,如果你能成功,我也不阻拦你。”静默半晌,个春幽幽道:“不过,我救了你两次,也算你的救命恩人,跟小狐狸比起来更需要你来报恩。假如你只顾着报小狐狸的恩情,我因你不在身旁而出了意外,那么你如何来报我的恩情?”
朱烈的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睛,看着她。
“我不喜欢一个把心思全放在别人身上的人待在我身边。如果你放不下,咱们的契约可以就此终止。”
“主人?”
朱烈有所动容,想要坐起来,却被个春轻轻按回去躺好。
“破一次例,我给你第二次选择的机会。这几天你好好养伤,等你真正想清楚了再告诉我结果。”
个春说完,转身离开。合上房门,她不禁望了望天空。
妖精往往很固执,一个满含恨意的妖精,总能轻而易举地坠入万恶的深渊。如果在第一次屠杀之前就将小狐狸制止住,或许就没有那么多无辜枉死的人们。
朱烈会跟小狐狸一样吗?
但愿不要,她不希望有一天会对朱烈举剑相对。
***
魏府的一个小线索,让个春有了正式着手的切入点,寻找墨亭成为当务之急。
那天燃童报信之后,她再也没有墨亭的消息。作为混迹人间多年而未被发现的魔族一员,墨亭隐匿的本事可见一斑,想主动找到他绝非易事。大海捞针不切实际,如果当初他对她所说尚有可信的成分,或许方天派值得一探。
不过方天派位于西南星罗群山深处,距离武兰都至少八千里,就算有朱烈,也得八天时间,而她仅剩七天。
上次的雨从一开始下就没有停过,干燥的北方这几天一直处在氤氲的水汽中,手指触到从屋檐上滚下来的水滴,寒意从指腹刺进来,直入心窝。
世事弯弯曲曲水,人心重重叠叠山。
不知怎的,个春忽然想起了某个寂静的深夜,师父背灯而叹的一句话。
“师父……”她忍不住喃喃念了两声。
同时,那个绛红色的身影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她居然忘了!
个春迅速收回思绪,穿上蓑衣,戴上蓑帽,疾步往外走。
***
个春凭着记忆找到了自来客栈,然而推门进去,却满室狼藉。
桌椅早已腐烂,支离破碎地斜陈在地上,被一层又一层的蛛网覆盖;蒙尘的青砖依稀松动,许多青背蜈蚣从缝隙里钻了出来,四散跑开;吱吱叽叽的交谈声从依墙而设的黑洞里传出来,还能看见在里面来回穿梭的团影。
这明明是一间废弃已久的破屋,哪里能寻到一丝曾经宾朋满座的痕迹?当日所见似乎是一场缤纷繁杂的梦。
个春在屋中呆立半晌,直到一方蒲草被风从房顶上吹落在她脚边,她才退了出来。
夏暑未及话别离,秋雨来去有急时。
她听见树头传来一片哭声,抬头看去,千千万万染黄的树叶正抱着枝头哭泣,它们索瑟挣扎,凄凉地哭喊,却仍然敌不过一阵寒风的怒卷。
她看见石盆里的海棠如此孤单,纵然曾经花团锦簇被视为魁,此刻却没有谁能替它遮挡这暴雨寒风。它在风雨中可怜地索瑟,无助地低泣,只能独自忍受撕裂的痛楚,含泪看着美丽的花瓣飘摇入土。连天上的乌云,也不知从哪里受来许多委屈,聚聚离离,都找到她这个同样难过的伤心人,将那离别辛酸艰难往事化作一海又一海的泪水,朝着她嚎啕大哭起来。
“小春,东洮有一种淡粉清白的花,重重叠叠,被风一吹,就像下雪一样。相传沐浴其中的人都会收获幸福。什么时候为师带你去好不好?”
“小春,眼泪很珍贵,哭完可就没有了。”
“小春,要有战胜困难的勇气,为师一直在后面看着你。”
“小春,你只管去,为师会在这里等你回来。”
“小春,等你回来,为师就带你四方游历,看尽世间繁花盛宴……”
灰色的雨线密密麻麻打在个春的身上,蓑衣的系带不堪承受雨水的冲击,慢慢滑脱了。她拖着吸足了水分的衣服,在了无人影的街道上踽踽独行。青灰色的雨幕迷糊了她的视线,似乎置身东洮的樱花雨中,她忽然看见有一个绛红色的身影朝自己走来。长长的乌发被随意一扎,垂在背后,他浓眉深目,鼻梁俊挺,微抿的薄唇总是噙着一丝悲天悯人的味道。然而在他眼中,却永远映着繁花盛开般的暖景。此刻,这暖景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师父,师父!”
个春激动地大叫着,失魂落魄地扑进莫跃的怀里,紧紧抱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