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跃今天终于探知墨亭的消息了,趁着这阴寒天气正要去将他抓回来。因得知他也为罩魂盏所伤,难免思绪杂乱,所以没有留意到迎面冲过来的个春,猛然被她抱住,一时也犯了愣怔。
“这?……”他双臂微张,向同伴投以询问的眼光。
魏龄看着埋在莫跃怀里不停哭念的少女,眼眸微微一沉,并不说话。
“师父,你来找我了!”个春喜极而泣:“你来接我回去的是不是?”
莫跃只觉胸前一片冰凉,很是难受,不禁蹙了蹙眉头,抓住个春的双臂,企图将她拉开。
“姑娘,你认错了,我不是你的师父。”
个春一愣,抬头看他,也不知是雨下得太大,还是脑袋昏胀促使眼睛睁不开,视线开始变得模糊起来,师父的脸也看不大清楚了。心中忽然生出一丝惶恐,面上却不敢置信地摇着头。
“师父,你在跟我开玩笑。”
“我莫跃向来独来独往,从未开门收徒,岂是跟你开玩笑?”
“莫跃?!”个春心下一沉,呆盯他半晌。
“正是。”
莫跃以为误会澄清,小姑娘要松手了,谁料个春面色一凛,朝他正色道:“师父若有难言之隐,直言不想认我这个徒儿也就罢了,何必假报身份来糊弄我?”虽是这样说,她手上却更加用力,仿佛怕他下一刻就要随风而去。
腰身被越勒越紧,莫跃的脸上已出现不耐之色。
他本性暴躁,又地位特殊,若有闲人稍近他身,所得结果无外是小命呜呼。今日若非自己失神大意,加之冲撞之人是个看起来无辜又可怜的小姑娘,难免动了一丝恻隐之心,所以稍微收敛了些煞气,也耐着性子跟她解释了一番。然而此刻他耐心耗尽,且还记挂着墨亭的事情,个春的样子再惹人可怜,他也没有耐心跟她继续纠缠。
正要动作,一直不语的魏龄突然出手,扣住了他的手腕。
莫跃挑眉,然而对上他静静看过来的视线,最终作罢。
“个姑娘。”魏龄走到个春跟前,轻轻叫了一声。
个春闻言一动,仰起头看他,雨水太大,她不得不眯起眼睛,迟疑道:“魏公子?”
魏龄点点头,见她眼睫剧颤,浑身湿透,抱着莫跃的样子就像是一只失母的雏鸟,心下一动,温暖的手掌抚上她冰凉的肩膀,微微收紧,温言道:“莫跃是我的朋友,确实不是你的师父。”
个春只觉肩膀处传来源源不断的暖气,逐渐驱散了体内的冰寒,身心舒缓的同时,意识也慢慢清醒过来。
“可是……一模一样……”
“世上肖似者何其众多,判断是否为同一人,光看长相可远远不够。”魏龄耐心解释道:“你若不信,可仔细再看,莫跃与你师父,气度神态如何?”
个春一边听着,一边以怀疑的眼神重新打量莫跃。
面前这个男人,身材似乎比师父高大一些,抱臂而立的神态有些生人勿近的冰冷,穿着也稍显艳丽,使他看起来有一丝邪魅的味道。然而再细打量,似乎连长相也不同了。他的五官更深刻一些,略显暗红的嘴唇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邪笑,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变了颜色,眸子深处红光暗涌,像是两团沸血熔金的岩浆,散发出浓烈的煞气。
冰冷凶煞,毫无暖色,怎么会是师父?
个春吓了一跳,下意识松了手。魏龄顺势抓住她,不动声色地拉到自己身边。
“个姑娘,认错人的事太平常,说起来,魏某也曾犯过呢。”
魏龄见她脸颊通红,眼神明亮,只呆呆地盯着莫跃,以为小姑娘的害羞劲上来了,正要出言安慰时,个春泛白的嘴唇微微一动,还未出声,忽然双目一合,软绵绵地朝地上栽去——
“个姑娘?”魏龄看着怀中昏迷的少女,忍不住眉头轻蹙。
“为什么阻止我?”莫跃冷冷瞥了个春一眼,对魏龄道:“你该知道我的脾气,生人近我三分者,必诛之。”
魏龄将个春打横抱起来,转头看向莫跃,眼中已恢复佩戴面具时的冷色,“你也该知道我的规矩,我的地界,从来不允许异族滥杀无辜。”
莫跃看他半晌,忽而轻轻一笑:“好,老魏,这次我可以不计较。”目光一沉,瞳中又见红火,“不过,若有下次,我可就不能保证了。”
“你可以试试。”魏龄的眸子也微微变色,隐有绿意。
气氛顿时有些剑拔弩张,两人相视半晌,莫跃眼中的红光突然消散,仰头大笑起来:“难得见你如此在意!”说着,又朝个春看了一眼,“我明白了,不动她就是了!你且放心!”
然而魏龄眼中的绿意却并未褪去,反而由浅转深,由绿转翠。
“但愿你是真正明白。”
***
个春觉得脑袋胀得厉害,混混沌沌的黑暗里,有两个身影在拼命撞击她的脑袋,似乎想从她的脑袋里面挣脱出去。就在她觉得头皮要被他们撕裂的时候,一片温润的冰凉从天而降,覆盖在她滚烫的额头上,不仅令她舒服一叹,也让那两个急躁的身影安静下来。
然后,她看见一红一黑两个身影朝自己走来,慢慢走近,却发现他们长得一模一样,都是师父的样子。
她神情激动想扑过去,两个身影突然一晃,合成一个人,时而道冠黑袍笑如春风,时而散发敞襟深眸如红,不停地变幻着,不时地召唤她。
“小春,快到为师这里来……”师父笑着唤她,她刚要走过去,师父的眼睛突然变成了红色,神色阴冷地朝她喝道:“我不是你的师父!”她吓得一跳,忍不住要往后退,师父又墨眸深深地望着她,暖声道:“小春,快来,为师接你回家……”然而话音刚落,师父又变成了满身煞气的红眸男人,恶狠狠地瞪着她……
她惊疑不定,慢慢停下脚步,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
“小春,你连为师都能认错,是不是已经将为师忘了?”
师父忽然一声哀叹,眼底灰白的失望,让她如鲠在喉,心中冰凉……
……
“她可好些了?”
“估计睡一觉就会好了。”
“嗯,辛苦你了。时候不早,回去歇着吧。”
“哥哥呢?”
“我在这儿守一会儿。”
“哥哥近日多操劳,还是哥哥先去休息,我来守着吧!”
“无须争执,我只待片刻就走。你听话,快回去。”
吱呀一声,门被轻轻合上,魏龄慢慢走到床前,看着床上安静熟睡的少女,心中的思绪忽而有些杂乱。
当年,应虚联合各大修仙门派将以莫跃为首的众魔之力全部赶回魔界,并以自毁肉灵的方式结下封印,咒令魔族之人不得再踏入人间半步。此后一百年,众魔隐退,凭借妖邪之力称霸天下多年的桀国逐渐衰弱,诸国元气大伤的同时,名不见经传的小国国君高宏盛,却趁势突起,平复乱世,最终夺得天下,成为当今圣上。
盛元开国史书,或许就是这样记载的。
然而他却知道,事实并非完全如此。
当时正值乱世,人魔混杂,妖邪之力如烈火卷枯草,席遍人间战地狼烟,桀国因莫跃之势,所向披靡,再与于国一战,就可一统天下。眼看得胜在即,魔界内部突然出现争权之乱,作为嫡魔一脉,莫跃不得不赶回魔界保全族人,而恰在此时,天界突然插手,派出止战神君花祭佛,以魔尊之位作饵,欲将莫跃留在魔界,阻止他再回人间。
可惜莫跃野心庞大,得到魔尊之位后,仍想涉足人间。天界岂肯应允?又增派十万天兵助花祭佛镇压莫跃。三日酣战后,莫跃终于得如众愿,被埋彼方之颠,接受沉睡五百年的惩罚。
本来事情到此就该完结,就在众人刚刚松了一口气,忽传镇守彼方之巅的花祭佛突然失踪,六界搜寻无果后,天界只得作罢,另派天将严密镇守。
只有他知道,花祭佛并非失踪,而是自甘堕落,自坠魔道,天界为了掩盖丑闻才放出他失踪的话来。不过这些年,已经成魔的花祭佛也不知去向。
妖魔鬼三界溯源同根,莫跃与他也算有些交情。莫跃提前四百年苏醒潜入人间一事,他全然没有多想,反倒是一副看好戏的心态来对待。
然而经此一探,莫跃的熊熊野心并未冷却,沉睡百年,反倒更加炙热。且不论桀国与高宏盛前有此存彼亡的渊源,莫跃复来人间,就遇上墨亭受伤一事,偏巧伤他的还是盛元的小公主。前因后果,他不敢保证莫跃会一笔带过。正是今天,个春错认的这一出,引发莫跃对他软硬兼施的试探,才让他有所警觉。
还有这个自不量力的小姑娘,私揽圣诏,糊里糊涂地淌了他们之间的浑水。高宏盛便罢了,如果哪点招惹到那个魔头莫跃,估计她的苦头不会少吃。
在莫跃大动作之前,他奉行的原则不会改变。
“师父……”
一声轻唤拉回他还在深思的心绪,只见个春小小的脸上,两道秀眉紧紧地蹙在一起,粉嫩的嘴唇微微张合,纤细的手臂从被褥中伸出来,急切地想抓住什么,然而几次挥舞,都不过是水中捞月。薄凉的空气从她手中逸出来,抚上他的脸,他目光一沉,一下子抓住她挥舞的小手,包在掌心。
“师父……”她又叫。声音软软绵绵,带着一抹撒娇般的委屈,从他的耳朵直入心底。
这个一向冷淡的小姑娘,也有如此痴缠的一面。不知她的师父到底是何许人,竟然会让她这般依恋。
“……小春……没有忘记……”
掌心小指微动,他只觉心中一片酥麻。抬眼去看,她浓墨的眼睫下忽而滚出一颗晶莹的水珠,正顺着白皙的脸袋缓缓滑落。
不止痴缠,而且,还爱哭……
一种绵长柔软的心情油然而生,似乎有一颗小小的种子,在身体某处破土而出,散发着一股酒浓醇郁的香气。
心念一动,他竟不能自已,缓缓俯身,顺着她眼泪滑过的地方,温柔地吻上。
雨停更漏,一片微风从窗外吹进来,轻轻摇曳着烛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