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笼罩的密林深处，苏茉兰粗布麻衣下的手指深深掐进掌心。她艰难地探着脚，露出半寸绣着兰草的鞋尖，绣鞋尖的兰花纹在尘土里若隐若现。
疾风卷着砂砾擦过耳际，她看见柳景明的披风在十丈外陡然凝滞。龙泉剑鞘上的蛟龙逆鳞在暮色中泛起冷光，那人勒紧缰绳的瞬间，草浪里惊起三只朱顶雀。
"主子？"柳景明几位属下的疑问被马蹄踏碎。
柳景明瞳孔骤然收缩，立刻调转马头，披风上的金线云纹割开漫天飞蓬。
七年前那个雨夜突然刺入脑海——凶徒挥鞭时，月光照亮那双鹰隼般的眼睛。而此刻，那双眼睛正隔着飞扬的碎叶，与记忆重合。
那年微雨中的曲荡山栈道，少女突然从崖柏后扑出，挡在他的身前，带着倒刺的钢鞭穿透她的脊背，血珠在半空凝成猩红的雾。
龙泉剑呛啷出鞘的寒光里，柳景明终于看清“老妪”后颈未染的雪色肌肤，也瞥见她眼角褶皱下那双熟悉的杏眼，柳景明微微一滞，但他再无暇与那双眼睛对望，一柄弯刀已带着厉风迅疾而来。
弯刀与龙泉剑相撞的刹那，火星迸溅如星坠。呼莱的披发在剑气中狂舞，露出脖颈处狰狞的狼首刺青，他猛地扯开苏茉兰的粗布外衫，兰草暗纹的襦裙在风中翻涌如浪。
柳景明眼底赤红，剑锋突然斜挑三寸。这是柳家枪法化入剑招的杀式"雁回沙"，剑光化作流银飞瀑直取呼莱咽喉。弯刀堪堪架住的瞬间，青骢马突然人立而起，碗口大的铁蹄重重踹在呼莱坐骑前胸。
马匹嘶鸣着栽倒时，柳景明已揽住苏茉兰的腰。血腥气扑面而来——呼莱的弯刀竟在坠马瞬间割破了他的护腕。两人顺着草坡滚落的刹那，苏茉兰看见柳景明反手掷出龙泉剑，剑柄云纹朝呼莱前胸直直击去，山崖在呼莱垂死的咆哮中碎石翻溅。
剑柄云纹挟着千钧之力撞上胸膛的瞬间，呼莱终于记起了苏茉兰的眼睛。
七年前的雨水正从记忆里霏霏而下。曲荡山盘山道上，杏衣少女也是这样扬起下颌，将青竹伞骨生生拗断。她将比她还高一点的少年护在身后时，颈间银锁坠着的三颗金铃在细雨中叮当作响。
呼莱记得自己当时笑出了声。狼群围猎时总爱逗弄濒死的猎物，他故意将鞭梢甩向柳景明颈侧。可那抹杏色身影扑来的速度比预想中还快，透骨鞭的脆响混着雨打林叶的声音，竟让他握着金错刀的手微微一滞。
此刻残阳余霞都在苏茉兰瞳孔里流转，与七年前那双映着血色的眼睛渐渐重合。呼莱看见苏茉兰衣袂翻飞的兰草纹，竟与当年山崖边凌风傲立的野兰一模一样。他后仰着跌进及腰深的野苜蓿丛，喉间腥甜翻涌，回忆画面戛然而止。
崖边碎石簌簌坠落，苏茉兰被揽进温热怀抱，松木香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是记忆里少年身上从未有过的气息。
那一年，两人滚落到山谷之中，柳景明顾不得一身碎屑碎石，立刻察看苏茉兰的伤情。
"疼..."少女蜷在地上呢喃。柳景明借着天光看清她后背的伤口，透骨鞭撕裂的皮肉泛着诡异的青紫，血水正顺着杏色襦裙渗进他掌心。
他在寒潭边寻了块青石，将人轻轻放平。潭水浸透的衣袖结成冰碴，蹭过苏茉兰颈侧时惹得她瑟缩。"忍一忍。"少年咬开药瓶的动作比剑招更慌乱，玉色药膏混着未干的血迹在雪背上蜿蜒，像雪地里折断的朱砂梅枝。
柳景明轻轻扯开中衣，耳尖烧得通红，似是掩饰什么般地说道："师傅说过，透骨鞭的毒会随血脉游走。"玄色发带被他咬在齿间，缠绕伤口时蹭过少女蝴蝶骨，激得两人俱是一颤。
晨雾散尽时，苏茉兰开始发冷。她伏在柳景明背上数他踉跄的脚步，血痂黏着里衣，每一步都牵扯出细密的疼。少年人的肩骨硌得她心口发酸，就像某年上元夜，她不小心脚扭了，他背着她穿过十里灯河，衣襟间染着糖画融化的甜香。
青石上的血渍尚未干透，寒潭深处忽然传来衣袂破空之声。柳景明将苏茉兰往怀中紧了紧，抬眼见一抹灰影踏雾而来，柳景明的师父马钏鹤发上沾着晨露，腰间悬着的药葫芦随步伐轻晃。
"师父..."柳景明刚开口便剧烈呛咳，喉间泛起铁锈味。老者两指搭上他腕脉，脸色骤变："旧疾发作还敢逞强？"话音未落，苏茉兰忽然痉挛着呕出黑血，溅在马钏月白袍角绽开朵朵墨梅。
药庐建在断崖半腰，金乌西坠时蒸起满室紫苏香。柳景明躺在竹榻上看师父以银针渡穴，玉瓷药杵捣碎的血竭混着冰片，在青铜药炉里咕嘟作响。"这丫头中的是改良过的透骨鞭。"马钏指尖捻着半片带血的衣料，"原本该见血封喉的毒，倒像是被人刻意稀释过。"
苏茉兰昏迷中仍在呓语，柳景明用温水浸透的棉帕替她拭去冷汗。少女蝴蝶骨上缠绕的纱布渗出淡青色药汁，他忽然想起昨夜背她攀崖时，她滚烫的呼吸拂过后颈，像雪原上飘落的绒花。
第七日破晓，苏茉兰终于能倚着软枕喝药。瓷匙磕在碗沿的脆响里，她望着屏风后运功调息的少年："老爷爷，阿毛腕上那些青纹..."
马钏正在研磨朱砂的手顿了顿，药碾发出刺耳的吱呀声："那孩子五岁他父母将他交予我，心脉缠着痼疾。"
月圆夜药香最浓时，柳景明总在寒潭练剑。苏茉兰裹着狐裘缩在廊下，看月光将他剑锋凝成霜色。某次他收势不及，剑气扫落她鬓边玉簪，俯身去拾时却见她赤足踩在积雪里，足踝上银铃晃出泠泠清响。
"你伤未愈..."柳景明话音卡在喉间，少女忽然伸手拂去他肩头落梅。带着药香的手指掠过下颌，他耳后根又开始隐隐发烫。檐角铜铃无风自动，药庐深处老者展露无声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