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泽遥到时苏格兰正开始换药。
来开门的青年没穿上衣,正往侧面低头咬着一截绷带,绷带另一端从左肩绕过右边腋下,看上去受伤的位置在左边肩膀。
看清来人后他眼里的警惕慢慢散去,后退了一步示意人可以进屋,借着开门动作掩在门后的右手也放松地收回来,果然是握着武器。
“稍等我一下。”
苏格兰确认安全后就把枪放到桌上,继续单手拆身上的绷带,长泽遥目光一转,注意到白色的医用纱布,上面浸染着大片血色。
这个出血量……
“一点外伤?”
他在“一点”上加重语气,眉头也不自觉地皱起来,苏格兰倒是不怎么在意地点点头:“子弹已经取出来了,不严重。”
长泽遥被噎了一下,转而拿起旁边桌上的伤药看了看,是流通在地下诊所间的一款药品,效果还算不错。
他的神色稍稍缓和,抬头看到苏格兰已经拆掉旧的绷带准备上药:“我来吧。”
单手操作确实不太方便,苏格兰松手放任对方靠近,长泽遥利落地往伤口上擦药,目光却不自觉地看了好几次旁边换下来的医用纱布上的血迹,最终还是忍不住低声问他:“还疼吗?”
当然疼。
新鲜热乎的枪伤,稍微扯到伤口就会剧痛,不过这种程度还不算什么,苏格兰只是微微低头注视着对方堪称轻柔地替自己处理伤口,浅笑了笑:“没什么事,给我取子弹的诊所技术不错。”
因为牵涉到另一个代号成员,他没有贸然使用组织据点,而是找了个道上风评还行的黑医,长泽遥也很快意识到这点:“还没问你,怎么会牵扯到伯尼斯的资金记录?我记得你原本的任务只是调查一个交易对象的死亡原因。”
那倒霉蛋是个汽车配件公司的社长,和组织搭上线时走了皮斯克的路子,会有这次调查任务也是因为还在关注那个社长的皮斯克觉得他死得蹊跷上报了这件事。
经手具体交易的伯尼斯不知道内情,还是按以往的习惯对人动手并做成了情杀的假象,撞到接了任务过来调查的苏格兰手里自然瞒不过他。
不过一般情况查到杀人的是伯尼斯就该停手报告了,怎么会拿到对方私下的资金记录?
“我一开始不知道事情和组织成员有关,找了两个这边的外围成员接应。”苏格兰也觉得有点离谱,这次任务本应算是日常里比较轻松的那类,谁知道会牵扯到组织内部人士,“伯尼斯应该是从那两个人口中知道我在查这件事,私下派了本地帮会的人来试探,我以为是那个帮会有问题就潜进去调查,没想到刚好拿到了记录本。”
然后被伯尼斯和那个帮会发现联手追杀,对方人多势众又是地头蛇,他挨了一枪才甩掉。
现在这间小出租屋则是苏格兰刚到大阪的时候顺手准备的,本来只是个出于谨慎的日常习惯,这次却派上了用场。
“这是那个记录本,当时已经被发现了,我就干脆将原件带了出来。”
苏格兰示意他去看桌上一个翻开的纸质笔记本,长泽遥大致扫了眼,发现里面不止有数额巨大的资金流动记录,还有一些军火等物品记载,实锤伯尼斯私吞了组织的钱和货。
组织当然不禁止人私底下捞钱,在交易里适当吃点好处也属于默认,然而到了这家伙这个次数和金额、尤其是动了货物,就是卡到了红线上。
只是对方也是代号成员不好直接处理,长泽遥正准备一会儿向boss发一封邮件,手机却突然响了起来,看号码属于琴酒。
“帮我拿一下。”
此时他的手正按在苏格兰肩膀的伤口上涂药,如果去碰手机回来又得重新手部消毒。苏格兰听到他的话后用没受伤的右手拿起手机按下接听,没开免提,而是抬手举到了他耳边。
耳侧被对方的手指蹭过,带来一点奇怪的温度,长泽遥定了定神,一边继续将伤药抹匀一边听到电话那端的琴酒问:“你最近和苏格兰接触多吗?”
手上的动作一顿,随后又恢复正常,他随口道:“前段时间在中东没怎么见,不过我现在刚好和他在一起。”
“那正好。”
琴酒的语气让长泽遥有点不妙的预感,他将最后一点伤药抹匀,没有急着拿新的纱布包扎,而是停了下来,仿佛不经意地反问:“出事了?”
“伯尼斯指认苏格兰是警方派来的卧底。”
电话那端的声音平静又冰冷,长泽遥发现自己的呼吸停滞了一瞬,然后注意到这句话里前面的那个名字:“伯尼斯?”
琴酒从他的语气里察觉到什么:“怎么?”
“那可真是凑巧了。”长泽遥笑了声,像是听到了有趣的东西,“苏格兰刚向我汇报伯尼斯私吞组织资金和货物,有物证。”
意识到话题和自己有关的苏格兰微微抬头看他,等这通电话结束之后主动开口:“伯尼斯去找了琴酒?”
“对。”长泽遥拿起放在旁边的医用纱布开始给他包扎,语气漫不经心的样子,“他说你是卧底。”
苏格兰神色不动,只是若无其事地嗤笑了一声:“他急了?”
长泽遥也笑了笑:“我觉得是。”
被意外发现秘密又灭口失败,熟知组织对叛徒态度的伯尼斯必然想要自救,将报告问题的人打成卧底使对方发言不可信,这似乎是个不错的办法。
长泽遥动作轻柔地将最后一截绷带缠好固定,苏格兰看着他的手神态自若,好像都笃定这只会是一出拙劣的构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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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东京的组织基地,保密级别不高不低,却绝对是大多数成员最不喜欢来的基地之一,因为这里有为数不少的临时地牢、审讯室,和焚化炉。
去年和杏子白兰地一起叛逃的研究员就是在这里被处理掉的。
苏格兰也不喜欢这地方,尽管他只需要在里面的休息室待几天,甚至可以随意使用里面附带的训练场——在维特的监视下。
因为伯尼斯提交了一些所谓他与大阪警察本部联络的证据,组织正在查证,他被临时限制了活动范围。本来应该是更严格的软禁,在长泽遥的建议下换成了同样戒备森严但环境更宽松的基地和人工监视。
顺带一提,有叛变嫌疑的伯尼斯也被控制在了一个类似的基地,长泽遥花一天时间搜集了不少新的实证,大大降低了对方指认的可信度。
“我以为你会有兴趣去看那边提交的关于我的‘证据’。”
说话时苏格兰正把玩着一把组织出品的新款小型枪械,体积小结构复杂,他被收走了手机没东西打发时间,又肩膀受伤不能练狙,于是开始研究这些小玩意。
坐在他对面的长泽遥正在折腾一枚窃听器,闻言抬头看他:“琴酒在查,我刚从中东回来,正好休息几天。”
谁休息会喜欢在这种用来变相软禁的地下基地?
苏格兰摇头笑了笑,不戳穿他的借口,只是随手尝试着将枪拆开:“我还需要在这里待多久?”
“最多三天。”长泽遥用确定的语气回答,他手上本就体积小巧的窃听器也被他拆成了好几块,“你知道琴酒的效率。”
琴酒的调查绝对是叛徒和卧底的噩梦,但如果本身没问题,反而会乐于见到事情由他这样敏锐又高效、不容易被蒙蔽的人来接手。
苏格兰像是后者,他看上去一点也没有沾上了卧底嫌疑的焦虑,还有心情慢条斯理地重新拼好被他拆掉的枪械零件,然后站起来走到离现在的座位不远处的靶场边缘,抬起没受伤的右手远远瞄准了另一端的移动靶,但没有开枪,应该是在感觉手感和观察准星。
而长泽遥正抬头看他。
青年身形挺拔,这样站着更是舒展,几乎可以称作是赏心悦目,长泽遥晃神了一瞬才转到专业的视角去看他持枪的姿态。
说实话,不算特别标准。
绿川唯没有经历过专业训练,除了加入组织后才上手的狙击外掌握的各个技能都带着自己混迹社会野蛮生长的痕迹,虽然实用,但偶尔还是会有一些遗漏之处。
比如他现在握枪的动作,长泽遥毫不怀疑对方能够打得非常精准,但这确实比最标准的那种少了一点省力的优势。
他正准备站起身,结果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就注意到手机振动,里面是琴酒顺手发过来的调查进展。
他整理完了伯尼斯提供的“证据”及所有直接相关的人员事物,还原了一条完整的事情线:苏格兰在任务期间注意到伯尼斯手下的几条生意线,因为多是人口、器官之类恶劣在明面的类型,他作为警方卧底无法视而不见,于是联络大阪警察本部摧毁。
作为证据的东西则包括几处废墟、苏格兰和一个便衣警察擦肩而过的监控截图,以及最直接的,一个被抓住的警员的证词。
废墟什么也说明不了,碰到警察更可能是巧合,至于人证,单独一人的证词有很大操作空间。
长泽遥用挑剔的眼光看这份资料,但也不得不承认,按组织疑罪从有的作风这些东西已经足以置人于死地了。好在这件事一开始就打上了“可能虚假”的标签,琴酒虽然无所谓杀错人却很介意被愚弄,不会敷衍下结论。
将手机合上,长泽遥起身走到苏格兰身后,后者已经将这款还在调试中的枪又拆开重组了一次,再次抬手瞄准。
“这里,高一些。”
他从背后靠近对方,握住了他右手手腕,苏格兰眼睫颤了颤,若无其事地照做:“这样?”
“嗯。”长泽遥应了一声,却没离开,而是就这帮他纠正姿势的动作停在原地,低声道,“苏格兰。”
苏格兰回头看他,距离过近的两个人四目相对,长泽遥注视着近在咫尺的眼睛放轻了声音:“你之前做任务的时候有碰过伯尼斯手下的生意线路吗?”
苏格兰不闪不避地回望着他,坦然地笑了笑:“他做什么生意?”
“毒品,器官。”长泽遥陈述,“还有人口。”
苏格兰想起挺久之前自己为了救那个误入任务现场的小孩而编的关于人口买卖的心理阴影,立刻明白了对方为什么迟疑。他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没有查过他别的业务,不知道他还在做这些。”
也就更不可能出手去破坏什么。
这是事实,他这次确实没有任何小动作,这也是为什么他能心平气和地待在这里等调查结果。
长泽遥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盯着他看了他一会儿,苏格兰在沉默里出声:“你在怀疑我吗?”
“不,我不怀疑你。”这次长泽遥回答得迅速而笃定,随后低笑了声,“你好像一点也不担心琴酒调查出错,我都不知道你这么相信他。”
“是你放心等他查的。”苏格兰几乎是下意识反问,“我难道不是因为相信你?”
话出口之后他才怔了怔,随后有些不自然地收回视线,长泽遥也怔了怔,若无其事地松开手,从旁边拿起同款的另一把枪,像很感兴趣似的看了看:“这个型号好用吗?”
苏格兰收回抬起的手,把枪在手里转了两圈,好似平静地回答:“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