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禧颇为遗憾了那么一下子,军国大事,她还没听过。
不过也无所谓,反正她多半也听不懂。
她正准备转身离开,江祈安忽然开口,“穆将军,家姐是我的参谋。”
他这话气息平稳,不像在开玩笑。
千禧错愕不已,回头盯着江祈安。
她啥都不懂,参谋个啥啊!简直是瞎扯!
穆如光一听也罢了,哪个当官的身边不带两人,人家信得过,他也没必要纠结。
千禧被他一句话变得无所适从,她不确定待会儿是不是真要参谋什么,要是一句都听不懂可咋整呐!
局促之时,江祈安开始谈起正事,“穆将军带了多少兵?是否都到位了?”
穆如光眉头一皱,“你要听实话还是虚话?”
一这么说,江祈安神色也变得严肃,“穆将军还是说实话吧,我心里好有个底。”
“陛下让我征集一万人,后备军不算在其中,原本征了一万一,中途遇上洪灾,调走了我一千多人,此刻实到九千八百三十五人。”
还有零有整的。
江祈安心头一哽,“就不能凑个整?一万人和九千人听起来气势有差。”
千禧:“……”
她想起以前他捆干柴,不管多少,必须捆成九捆,三捆成行,码得整整齐齐。
连谈军国大事也要凑整?
“我这不是凑不出嘛!”穆如光也气,大喝一声,转身指着背后悬挂着的舆图。
“你瞧,这是凉州地界,山穷水恶,贼匪横行,若是不加节制,他们就能占地为王,自己当皇帝。”
“你再瞧这里,凉州边境,四年前陛下攻入梁京,这边境五城就被达鲁人占了,达鲁人从不安分,又屡次试图进犯,宁西候白佑霖正在与他们鏖战,主力在此。”
“你再看看这儿,南疆地带,乌摩人山巴人多蛮横的山民,镇南王在此定疆域。”
“若是真能征到兵,我不至于拖着那几百人不带来,太难了,江大人!”
江祈安垂眸颔首,“穆将军辛苦。”
穆如光长长叹了一口气,在江祈安肩头重重拍了两下,“江大人,别说人了,咱们这支军饭都要吃不起了,所以陛下对我委以重任,说无论如何也要帮你。”
“青州若乱,梁国就没了。”
穆如光身躯魁梧,气势雄壮,千禧却是从他的话语里听出了悲怆之感。
江祈安应道,“祈安明白,岚县是我家乡,祈安一直以此为业,绝不让岚县遭受屠戮。”
“青州那些前朝旧人之所以没敢动,我估计他们的水师,远不到他们声称的十万,但其中有多少水分,我们不得而知。”
“但无论如何,穆将军带来的一万,加上岚县县兵八千,远比不过青州那支老牌军队。”
穆如光点头,“是啊,我们都是旱鸭子,不是水师,人家要真打过来,在岸上阻击或许会更好。”
江祈安:“我听说,青州的战船有炮筒,若我们只是在岸上阻敌,手可能伸不了那么远。所以,穆将军得组建自己的水师,船也好,水师也好,我都会想办法。穆将军缺什么,便与我说……”
两人谈得投入,具体到如何训练水师,找谁统领水师,战船何时到位,士兵闲暇时间如何耕作,如何慢慢招揽流民,事无巨细。
千禧还是能听懂个七七八八。
只是听得人压力好大……
五年前京城被攻占,梁国初建时,仗没打到菱州来,这边的百姓默不作声,都暗自庆幸自家没遭灾。
前朝皇帝作风奢靡,早有恶名,所以百姓不管皇帝是谁,国号年号如何,只要对百姓不严苛,百姓就顺从。
现在一听,还是高兴得太早了。
新的国家虽然建立,但就是个空架子,两支强大的军队皆在对抗外敌,钱财粮食捉襟见肘,还有前朝人虎视眈眈。
说不准哪天青州人就反了,那岚县便是一个战船炮轰的地方。
千禧心里头越发沉重,她怕战乱来临,四处奔袭,生灵涂炭……
他们谈到半夜才结束,没喝一口水。
穆如光一开始觉得江祈安年纪小,怕是担不起事儿,谈了一晚上,大有改观,觉得他条理很是清楚,把事情捋得很顺畅,能是个共事的人!
他哈哈大笑,“不愧是陛下选的状元,年轻有为!”
“穆将军过奖!”
整个过程,千禧也没参谋点什么,后面越发听不懂,甚至有点犯困。
她有点不甘心。
告辞时,江祈安开口,“穆将军,可否唤军医来一瞧?”
“你受伤了?”
江祈安道,“肠胃略有不适。”
“嗨,那多简单!不必唤军医了,军医不治这种小疾。”说着,穆如光从桌案下掏出一瓶药,“管你肠胃哪处不舒服,吃了一个时辰必定见效!”
江祈安接过药,就看见千禧坐在一旁打了个呵欠,眼泪婆娑地望着他,还眨了两下眼。
心窝子软乎乎的。
穆如光给两人安排了两个帐,原本只有一个帐的,但想着男女有别,还是给江祈安行了方便。
江祈安看着千禧服了药,才安心嘱咐,“睡会儿,明天我们坐船去菱州。”
“睡到什么时候?”千禧人困了,反应钝钝的。
“你睡醒了再说。”
不必早起,千禧安心躺下了,刚躺下,那硬得板结的被褥就把千禧熏醒了。
不过出门在外,只能将就,她也没觉得这军营能有多好的住宿条件,她对江祈安道,“你也去睡吧。”
声音糯糯的,带着困倦。
江祈安眉梢一扬,暗夜里的眸子璀璨,转身出了帐篷。
千禧尝试着进入梦乡,但这被子的味儿实在太大,也不知多少男人睡过,行军路上,也不可能常洗,她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
外面还有军士说话的声音,忽高忽低,偶尔高喝,鬼都能吓醒。
须臾,还有人在帐前走动,这帐篷又不比屋舍,没门!
她那一颗心随着帐外的脚步声起起伏伏,惊惧让她彻底睡不着了。
帐里是好几张简易木床,她灵机一动,就蹿到了江祈安的帐里,他帐篷里睡了好几个男人。
千禧摸黑看不清,只能用闻的,她还记得他身上的香味。
她蹲着挨个找过去,帐帘被风吹得轻轻飘起,隐约投入一束火光,面前那一抹亮色便是他。
她心头一喜,半蹲起身子,刚探过头去,额头就撞到了他的脸,她无声的哀嚎,忙捂住额头。
江祈安本就没睡着,蓦地感觉有人进来,隐约瞧见偷偷摸摸的样子,是个女子。
这军营里就她一个女子。
刚想起身问她做什么,下巴就磕到了她的额头,唇瓣从她发丝擦过,一缕馨香。
黑暗中,江祈安扬起嘴角,“怎么了?”
千禧用气声开口,“我睡不着,你陪我睡。”
江祈安:“……”
他愣了片刻。
他知道她话中之意,却是反复品味着这句话可以引申的含义。
千禧等了会儿,没听到回应,又用气声问一遍,“去不去?”
“去。”
两人偷偷摸回了千禧帐中,可算能放开嗓子说话了,帐中几张小床,千禧拖了一床与她的床并排,捻着被子有些难受,“这被子很多人睡过吧,都快酸了……”
江祈安闻言,便开始脱衣裳,“你盖我的衣裳,将被褥搭在上面,就暖和了。”
千禧觉得也好,但她不想江祈安也盖那脏脏的被子,便把床拉近了许多,“你衣裳大,可以一起盖。”
江祈安:“……”
他什么话都不敢说,直愣愣地躺上去,双手规规矩矩搭在腹部,躺得直挺挺的。
千禧将衣衫展开,把脏兮兮的被子搭在了腹部,如此既能保证干净,又能保暖。
她也躺下去了。
嗯……然后意识到了不对。
但好像全都是她主动要求的,现在撵他走是不是不太好?
二人一时无话,纠结了片刻,千禧索性放宽了心,哪儿那么多讲究,能睡一觉就睡一觉。
衣服上的柑橘味道比起白日里淡了,有泥土味儿。
是风尘仆仆的味道。
她脑海里有了画面,“江祈安,武大哥在军营也是过的这种日子?”
江祈安一直绷着的嘴角缓缓舒展,“嗯,或许比这边还苦。”
“我托人问过,一开始征走他的是前朝朝廷,准备派去西北凉州打达鲁蛮族,到那边有千里之遥,半路遇着国变,被梁国军队编收,他那时应该不知道梁国会胜,把梁国军队当做叛军。”
“后来他们军队不甘成为叛军,在一个将领的号召下,投奔了青州军,后来就没查到他的消息了。”
“这一路来来回回,少说奔千里奔袭,该吃的苦,都被他吃尽了。”
江祈安柔声说完,就听到她在隐隐抽泣。
他默不作声,思念之情她应当没处诉说,只静静等着。
“青州现在归朝廷管吗?”千禧鼻腔被堵住了,鼻音很重。
“表面上是,但实际上朝廷的手伸不进去,光知道他们富庶了。”
千禧泪光盈盈,望着漆黑一片的帐顶,“武大哥是个侠义的人,我本来以为他会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人,至少像爹爹一样,能有所建树,能奔着前程去。”
“可他那么年轻……”
却阴差阳错死在了这一场混沌的国难里。
“他本该幸福一生,阿娘可疼他了,我们又是新婚,爹爹是也是世间难见的爹爹,怎么他就一点也享受不到呢?当真是命运弄人吗?”
江祈安越听越不对劲,她说得就像是武一鸿死了一样。
虽然他怀疑过,但绝不能说出口,更不能生出半点这样的念想。
这是人最基本的良心了。
千禧心里忽然涌起巨大的悲伤,从四面八方来,裹挟着暴风与冰刀,挟制得她喘不过气。
“其实那年他走后的第三个月,我就诊出了喜脉,也不知究竟为什么,孩子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没了……”
“那天流了好多血,我在路上疯了一样跑,我想找大夫,找大夫救救我的孩子,可是那天的路好像变长了,我怎么跑,怎么跑,都到不了诊堂……”
千禧哽咽得有些说不出话。
江祈安已然半撑起身子,眉头紧锁,想要安慰她,却手足无措。
“醒来后,我就知道孩子没了……”
千禧说完这句话后,风雨骤歇,沉重的呼吸渐缓。
她躺着,极其平静地开口:
“江祈安,你说我……是不是克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