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克……克夫?”江祈安一时难以呼吸,心里遭了猛烈的一记重锤。
他难以置信,竟能从她口中听到这样贬低自己话。
是啊,在他所有的记忆里,她从没有过不去的坎,天大的事都不隔夜,总是乐得丝毫不顾及别人死活。
能让她说出这样的话,一定是遭受了常人难以承受的痛。
江祈安哽得说不出话来,脑子里是一万句安慰的话,可每一句都显得没有力量,却是在心疼与愤怒的交织下,他脱口而出:
“你还是个媒氏呢,说这样的话,笑不笑人!”
千禧的悲伤嗖的没了,她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她刚才说了什么。
“我要找高士曹去告你的状!让他来罚你!”
“什什么?”千禧懵了一瞬,却被告状这个词儿刺激到了,她从床上弹起身子,一把掐住了江祈安的脖子,直晃。
“江祈安你反了天了,还要告我的状,我找你抱怨抱怨都不成么!”
她晃得江祈安直咳嗽,“你没良心!还不厚道!不站在我这边,白疼你了!”
江祈安被骂了,反倒舒坦,黑夜里眸光狡黠,“哼!你活该!还是个媒氏,这毫无道理的荒谬言论都说得出口,高士曹还费大劲在金玉署给你留了位置,这般关照你,你说你气不气人!”
“我哪儿说错了?哪儿说错了?”千禧急了,鼻头又有些发酸,“自打我嫁给武一鸿,他家就没遇着好事情,先是强制征兵,后是武双鹤病死,爹爹还烧伤了全身,丢了差事,我连个孩子都保不住!我到底哪儿说错了!”
“就连我娘都病去了……”
“我也没做什么恶事……为什么不放过我!有什么不能冲我来,要对他们那么残忍,他们明明那么好!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千禧像是被狂乱又霸道的漩涡吸住了,陷入自责无法自拔。
难以呼吸,难以挣脱,难以消解,难以面对……
老人们最爱挂在嘴边,说那都是命,谁都逃不过命。
她以前从不信命的,觉得世间没有什么难事值得她痛哭一场。
就像没有生过病的人,会嘲笑那些坐在骗子摊铺前排队买神药的人。十几二十岁的孩子,不屑喝那些炖补的汤药,不觉得一件芦花冬衣单薄,瞧不上走得慢吞吞的老人。
现在想想,以前她多狂多傲,不过是年少无知。
她开始相信命运不公,失去了质疑天命的力气。
她发泄一番后,渐渐觉得无趣,无力……
她渐渐松了手,手腕却忽的被江祈安一双大掌握住,粗粝的掌心压着肌肤,一点点传来温度。
“千禧,与你无关。”江祈安道。
他的声音清越,如静谧山林间拔群的翠鸟鸣啼,伴着淙淙流水的轻缓节奏,在浑噩的脑海里,无比清明。
“你将所有责任都归咎于你自己,实在是过于轻狂。”江祈安试图讲道理。
千禧心里一阵酸楚,她听得出这是安慰的话,但是也太难听了,谁又爱听数落的话呢?
有时也会想起武一鸿甜腻的诱哄……
话没说到心坎上,千禧不想理他。
两人面对面跪坐着,膝盖相抵,他一直握着她的手腕,搭在他的腿上,“我慢慢跟你讲。”
好生硬……
“你要知道,你经历一次改朝换代。”
千禧低着头,胸口还是闷闷的。
“改朝换代意味着战争,朝廷有记载,前朝加上当朝,十年间,征兵人数为三十五万余人,还不算还有许多民间自发组织的乡勇不在档案里,粗略估计,最少四十万人。”
“死了一半。”
千禧蓦地一抬眸,霎时说不出话,心里更难受了。
“也就是说,像你这样的军眷人家户,少说有三十万户。”
“你要说这三十万户人家的女人,都克夫吗?”
千禧呼吸一窒,黑暗中,瞳孔骤缩。
“千禧,这是国运,与你无关。”
她还是没应,江祈安继续道,“武双鹤究竟得的什么怪病,我不知道,但你听过瘴气病吗?”
千禧轻轻点头,江祈安感受到她的回应,松了一口气,道,“以前暑热时候,瘴气病多发,好多人莫名其妙发热头痛、全身乏力,也吃不下饭,就这么莫名死掉,光是岚县的县志里记载,每年就有八百到两千人死亡。”
“你能说那些因瘴气病去世的人家户,是因为家里有人克夫克妻克子吗?”
千禧听过这个病,在很小的时候,娘亲就总让她夏日穿凉快点,要多喝水,还会用藿香金银花煮水给她喝,后来没怎么听说过这个病症了。
她忍不住问了一句,“然后呢?”
“后来有个大夫发现了藿香金银花可以有效防治瘴气病,从那时起,大街小巷就传开了,藿香金银花就成了家家户户必备的消暑凉茶,瘴气病就这么消失了。”
“这是天底下所有人都要面对的难题,也与你无关。”
千禧不自觉攥紧了自己的衣裙,冷静下来想一想,她的话的确有些荒谬了。
“还有孩子,你是个媒氏,应该比我更清楚那些妇人们因何小产,她们本心又怎么会希望小产,你总不能说她们都是克子,是不是?”
千禧:“哦。”
“至于伯父,是他自己选择冲进火场救档案救人,人家那时候压根没想起你。你嫁不嫁给武一鸿,他都会去救。”
“伯父应该从来没说过怪你的话,他若听见你说这样的话,能被你气死。”
“江祈安,你数落我上瘾了?”千禧蓦地怼他一句。
“我……”江祈安不服,他分明就是安慰,“对不起。”
千禧心情好了一些,刚才也确实钻了牛角尖,有些无理取闹。
“至于你娘,是因为风寒去的。”江祈安声音沉了下去,“她给我说亲事时,我就听到过她咳嗽……都怪我……”
“我好了,你又来?”千禧无情地打断他说话。
“我……”江祈安低下了头。
“你说得有道理。”千禧终于长舒一口浊气,“但你也太不会哄人了!嘴一点也不甜,以后怎么哄媳妇儿?”
江祈安:“……”
他哄得很差劲?
要怎么才算嘴甜?
他不理解,完全想不通,以至于不敢吭声。
“你再跟我说一遍刚才说的话。”千禧忽然道。
江祈安满脑子疑惑,“说……说什么?”
千禧光顾着想听,丝毫没注意到他还紧紧攥着自己手腕,“我觉着你刚才的话说得漂亮,很能说服人,你再给我细说一遍,以后要是遇着自怨自艾的人,我就拿这套说辞说给他听!效果保准好!”
江祈安舒展了眉目,又与她娓娓道来。
说了整整一夜的话……
翌日,两人眼下一片乌青。
江祈安没打算耽搁,此行主要是穆将军会面,作一番沟通,二人昨夜聊完了,准备早早上路。
军营没有镜子,也没有梳子,两人出帐时,也没过多讲究。
倒是让早起的穆如光目光戏谑,他极快地用湿巾子抹了一把脸,对副将道,“他俩原是这种关系?”
副将笑得意味不明,“看来是了,要不是人家信得过呢!这种关系有什么不可信!”
“女人靠谱么?要是拿我们在此驻军的事儿到处乱说,坏了我们计划该如何是好?”另一个副将道。
穆如光神色严肃了些,“那我得去说说。”
穆如光送江祈安走时,将人叫到了一旁,“江大人,你那……姐姐信得过吗?又是个妇人家……我们昨夜谈的都是机密,要让人知道我们要训一支水师……”
江祈安眉头微蹙,拱手一礼,“穆将军,你我一条船上的人,小辈有凭则,不然我带了那么多人,怎就偏带她一人入帐?”
“行,小江大人信得过就好,但行事还是谨慎。”
“小辈明白。”
公事了,穆如光松了一口气,拍了拍江祈安的肩膀,“你小子玩得还挺刺激!”
江祈安:“什么?”
“姐姐啊!”穆如光挑眉。
江祈安一时紧张得脑子发懵,下意识开口,“并非亲生!”
“哦~~明白了!”穆如光一副懂了的模样。
江祈安意识到又说错了话,支支吾吾地辩驳,“也不是那样的关系……”
辩驳有什么用,人家已经会到意了!
穆如光挥手,“小江大人,下次再多送点果子来,你太抠门了,不够分啊!”
江祈安:“……”
他在一旁站了好久,努力平复着面上的潮热。
许是让人瞧见了他们在帐中共度一夜,给误会了。要让千禧听见这话,他怎么面对?
昨夜虽是千禧主动找上来的,但是他暗自窃喜,不管不顾。
实不该答应,坏了名声,最受罪的还是女人。
他咬着牙,暗暗发誓,下次绝不能这般轻浮,保持距离得好!
千禧见人站在一旁不动弹,好奇凑过去,“怎么了?”
千禧从他身后探出脑袋,刚才暗自发的毒誓,差点就要见鬼去了。
千钧一发之际,他忍住了,神色冷漠地转身,走得决绝。
千禧皱眉,“???”
不知他又抽哪门子疯!
*
这一别扭,就别扭到了菱州。
江祈安带着她和三个姑娘一起坐船去的菱州,在船上,他一脸冷漠神情,不太爱搭理千禧。
千禧本想生气,却抵不住一夜未眠的困倦,一觉睡到第二日。
快下船时,她有些兴奋,其实她一次都没来过菱州城,但常常听人提起这里的繁华。
漂亮的成衣店,好吃的桂花糖,豆沙薯饼,以前武一鸿还给她带回去好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
她早就与武一鸿约好要来菱州城瞧一瞧……
如今一个人,她还是想瞧一瞧。
她去找江祈安,想听听武一鸿与他在菱州城这半个月的经历。
却是见那漂亮的姑娘舒念芝裙摆翩跹地进了他的客卧。
她又鼓起了腮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