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斯顿沉默着,从慌乱中冷静下来。
“看来你已经注意到我了,所以才会一路跟踪至此。”
“呵,算是吧。”红丝踱了几步,明知对方看不见,却还是笑道,“久闻教授先生博学,不妨来猜一猜,对于想将傀儡伪装成真人的新手傀儡师来说,最容易犯的错误,是什么? ”
“红丝小姐这是何意?”温斯顿不解,“我既然已被发现,自然悉听尊便。”
红丝毫不理会,自顾自说下去。
“是眼睛。”
“真人双眼会随着外界之物而移动,这是下意识的动作,与思维、外貌、性格、甚至是习惯都无关。但是傀儡呢?呵呵,就没这么好模拟了,因此它们呈现出来的模样,才会大多非常死板。这一点,正是我发现你的异常的原因。”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可能是傀儡?”
“别误会,我并非此意。”红丝注视着温斯顿无神的双眼,虽是疑问,语调却无比确信,“教授先生,你真的是盲人吗?”
温斯顿愣了愣。
“红丝小姐何出此言?我的双眼因为十五年前的滑雪事故,所以渐渐丧失了视力,这是公众皆知的事情。”
“呵,那么就换个说法吧,教授先生。你……其实能看到什么特殊的东西吧?”
红丝走到墙边,伸手轻触深棕色的血墙,“更具体地来说,在这些血墙上,是有者什么被隐藏起来的东西吧?虽然我们以肉眼无法看到,但目盲的你却能识别。因为每次你面朝血墙时,眼珠总是有些许移动,就好像是在追随着什么,与平日可不太一样哦~”
“……”
温斯顿定在原地,脸色微微发白。
“看你这表情,果然是这样呢。”
红丝绯红的双眼泛起不明的光,却随即微微一笑,语调柔和下来。
“教授,你身为人族,却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这么做,想必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我无意为难于你,如果实话实说,说不定一切还有回旋的余地。”
“……实话实说?”温斯顿叹息道,“已经没有意义了。”
正在这时,红丝察觉到,不远处传来令人不安的信号。
其余人抵挡不力,「生命之墙」上出现了缺口,而且正在越来越大,所以子爵拉响了警报,召集所有人前往营地防御。
……还真不是时候。
红丝犹豫几秒,不太确定该怎么做,最后还是决定暂时将温斯顿单独留在这里:毕竟外面处于混战,带毫无战斗能力的人行动,不仅会拖满她的脚步,而且也很难保证对方安全。
更何况,温斯顿虽然隐藏了点事,但也只是一介人族,想来也做不出什么事。
这么想着,她用傀儡线把对方捆在原地,转身离开了。
-
等红丝的脚步声消失,温斯顿这才重新动起来。
他费力地转过头,弯下身,摸索着用牙齿咬开背包的拉链。
只见正蜷缩着一个婴儿,脸色灰白,四肢上到处是溃烂痕迹,似乎早已死去多时。但是在他的轻声呼唤下,它竟然慢慢醒了过来,四肢并用爬出背包,然后用尖牙啃咬起傀儡线。
没过多久,温斯顿就成功挣脱出来。
他重新拿起刚才的木盒,嘴里念念有词。
木盒表面亮起金光,又迅速消散。
他打开盖子。
-
切洛帝尔高悬于天空。
它如此明亮,时间已然分辨不清是白天还是夜晚。
在那猩红的月光之下,每只尸蝠都发了狂,就算被击中,也依然不知苦痛地继续前进,就算利爪被斩断,也会继续用断骨当作新的武器。
在这种近乎疯魔的攻势之下,就算坚实的「生命之墙」也无法支撑,小口渐渐撕裂成大口。于此同时,其余的几道防御也逐渐被突破,战况如同打翻的天平,向着不可挽回那一端倾斜下去。
“你看见我哥哥了吗?”见到红丝时,天栀已经精疲力尽,但依然很急切地问。
红丝快速摇了摇头。
尸蝠太多,她被淹没在洪流之中毫无头绪,不知道自己究竟到底对付什么、才能挽回这一切,只能攻击每一个试图靠近过来的尸蝠。
其他人亦是如此。
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杀了这么多,这些怪物还没有减少的迹象?到底有多少?
她胡乱地思索着,手中动作却丝毫没有减缓。
突然间,一股熟悉、却又陌生的光息极速靠近、如流星般低吟着掠过低空,将以太宫的屋顶砸穿出大洞,重重地落在不远处。
在强烈的震动中,在场所有人和怪物都下意识愣了一秒。
是梦丘。
又或者说,正在借用着梦丘躯体的某个人。
夜久掐着安努维斯的脖子,将对方狠狠按在地上,膝盖曲起顶住胸腔,低头向下凝视,棕色眼眸中是冰冷的蓝色火焰。
因为这猝不及防的偷袭,安努维斯身陷在碎石之间,虽然满脸惊讶,但还是镇定下来,“恭喜你,在茫茫尸海中,找到了正确的选项。”
“是么?你这种答案,还真是无法给人成就感呢。”
夜久戏谑地轻笑,指尖微拢,瞬间插入安努维斯的腹腔,然后又猛然抽出,拉扯出了大片黑絮,很像是半腐烂半干燥的碎肉。
安努维斯瞪大双眼,瞬间停滞下来。
“什么破烂,简直就像是便宜货玩偶,你真的是贵族,而不是被什么人随便从垃圾场里捡来的吗?”
夜久嫌弃地甩了甩手,直起身,与一旁的人交换了眼神。
”小心,不要轻敌。”群青警告道,“他没这么好对付,就算曾经被大卸八块、掏光了内脏也没死。“
夜久笑得很是荡漾,“呀,你是在担心我吗?”
群青没有答话,却似乎以微小的角度晃了下头,也不知道是什么回答。他然后就没再多做停留,挥动光刃在战场开辟出血路,快步来到红丝身边,“温斯顿人呢?周围没看到他。”
“巡溟官,你回来了?”红丝用傀儡挡住攻击,才终于腾出点空隙说话,“正好要告诉你,温斯顿有点问题。”
“我知道,他现在什么地方?”
“我刚才把他锁在金环之门里了,应该算是安全,不会有生命危险。”
“……什么?”
群青很惊讶,不自觉地提高了音调,“你没收到信息?温斯顿与现在这一切脱不了干系,把他独自留在那里,与把他放跑毫无区别。”
“信息?什么信息?”听到对方有诘问之意,红丝有些生气起来,“真抱歉,我和我丈夫、以及他男朋友的关系,可还没有到随时查看留言的地步。”
虽然这么说,她也立刻意识到自己或许低估了事态的严重性,心里有些懊恼,于是简短地在对方身边耳语几句,然后拿出一截傀儡线,“你沿着它一直走,就能找到那间石室,快去。”
群青接过线,立刻离开了。
…
寻找温斯顿的路程并不长,但很多思绪却充斥着群青的大脑。
首当其冲的,便是这一切的来龙去脉。
虽是猜测,但他大概知道,温斯顿打开「金环之门」的目的,那就是安努维斯的心脏。
四十年前,他在双月之丘的各处,凑齐了安努维斯的所有身体部件,却唯独没有心脏——根据吸血鬼的说法,它的心脏曾被木桩贯穿、彻底被破坏,因此不再被需要。
但到现在看来,那颗心脏应该被封印在以太宫,而安努维斯害怕他拿到后以之为要挟,所以决定自行寻找,却又苦于妖僧和盲徒的存在,无法进入以太宫,所以才有了温斯顿之事。
确实,阿伊索格那些封印地的门框上,有着很多金色封印,应该是过去之人留下,也算应对「金环之门」这个奇怪的绰号……听上去确实挺像隐藏宝藏之所。
不过他不太明白,安努维斯早已经不再是寻常生物,往日用于维持生命体征的内脏,早已经是完完全全的摆设。
那么为何……他还会需要那颗的心脏呢?
而且想到温斯顿,群青心里稍微有点闷。
他毕竟曾经确实花费了精力,才成功将温斯顿救出双月之丘,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对方竟然再受蛊惑、主动回到那场噩梦,实在是辜负了他的努力。又或者,按照伪像星的话,自从当年泉水在水袋中流尽的那一刻开始,对方就从未真正离开这里。
温斯顿是守垩原知名的古文字学者,知识渊博、贡献卓越,对于平日里作为考古学者行动的、那个被称为“雷纳托”的他来说,也算是值得尊敬的同行。
现在变成如此局面,实在是晚节不保。
但这些想法,似乎有些多愁善感,所以群青便转移到更现实的问题:温斯顿是人类,因此他的处理方式与魔兽和伪像星皆不同,不能直接打一顿完事——毕竟深空定下过规矩,神族不能轻易对人族出手。
再加上前方也不知是什么情况,若是贸然行动……到时候身负诅咒不说,垂天院还会从中做梗、借题发挥。
群青觉得头疼。
我是不是应该用什么记录下来?他心不在焉地想着。
就这么一路顺着傀儡线到了石室,群青停下脚步,终于见到了温斯顿。
对方已经不是前几天里,那副老派绅士的模样,而是穿着陈旧的粗布外套、歪歪扭扭的皮腰带、以及满是破洞、却护理良好的皮靴——这是很久之前、温斯顿还是探险家时的装束,在袖子上,还留有群青曾经撕扯下布料,用作临时止血带的痕迹。
先前的顾虑,在此时彻底消散。
因为群青看出,对方生命已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