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么看我,果然是察觉到真相了,瑟洛李尔。”
温斯顿对群青微笑着,看上去依然和蔼。
群青没有与老人对视,只是将目光移到对方手中的木盒上,任何熟人见面的寒暄,而是直入正题。
“我此前一直奇怪,四十多年前从未有过妖僧和盲徒,为何这次它们会突然出现?现在看来,应该是安努维斯曾试图亲自进入以太宫、寻找这个木盒,却不想他的出现惊动了沉睡的难途祭师,出面阻挠了他,所以他才不得不另寻方法,是么?”
“不错,安努维斯确实想要这个木盒,只是苦于盲徒祭师的守卫,所以始终没有成功。知道几个月前,布洛尼茨格的君王竟然要请神族替自己寻找不老泉,他才有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让你们代为清理。”
群青微点了点头,完全没有被欺骗的愤怒,语气格外平静。
“而且,他先前故意在以太宫外出现,也是忌惮我会察觉真相,因此想把我从以太宫引走,让你能不被阻拦地顺利进入这里……是这样么?”
温斯顿语气也很是坦然,“不错,不过当时我曾认为,你一向心思深重,又行动谨慎,这招调虎离山应该不太可能成功。但他却说,这反而恰恰是你会中计的原因……结果正如他所说,这奏效了,所以我现在才会在这里。”
“……”
沉默几秒后,群青又开口,依然听不出丝毫情绪。
“为什么?既然子爵做出了许诺,我们自然会把不老泉给你,你又何必去投靠安努维斯?”
温斯顿蹲下身,坐在地板上,然后示意他也一起坐下,“在我回答这些事前,你难道不想先知道,我是怎么做到这些事的吗?毕竟我只是一个瞎了眼的人族老头子,不像你们那样拥有力量,应该是不能沿着地道中准地确回到「金环之门」,并且解除机关的吧?”
“……”
群青没有动,以沉默表明愿意倾听的态度。
这很奇怪,也很矛盾,他知道自己应该迅速结束这一切,然后去外面帮忙,但还是选择留在这里——因为他困惑,所以想知道对方的回答。
“我想想……事情应该是从我著名的遗产,也就是「万古语」开始的吧。”
温斯顿慢慢地开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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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古语」,又名「遗忘语」,是一类源自神话时代的符号文字,有着极为悠久的历史,同时出现在与那个时代相关的所有古迹遗址中。就算在现代社会,城邦和国家拥有着完全不同的语言,但它们领土上所发现的万古语文字,却几乎完全一致。
因此在考古学界,万古语被认为是源自深空诸神的语言,只可惜它早已失传,千百年来无人能够读懂,成为了人族历史上最大的谜团之一——不仅如此,因为万古语只存在于守垩原,因此就算是流着神灵之血的神族,也对此毫无办法。
但这一切,在三十年前,被一名杰出古文字学者所改变。
利用已经存在的的资料,以及探险中偶然获得的几块石板,那个学者在数年间,陆陆续续破解了万古语中的部分内容,让人族得以有史以来第一次,接触神话时代留存下来的第一手资料。
这个人,就是罗杰斯-温斯顿。
由此,一个崭新的、专注于研究神话时代的考古学分支“考神学”就此被开辟,而温斯顿,也就此成为了名满天下的“考神学之父”。
当然,温斯顿并无意讨论自己的辉煌过去。
“这么久以来,学界一直认为,万古语被破解了60%,还有大约40%的内容至今是谜。而那些被破解出来的部分,大多是一些日常记事,比如神殿接收了多少供奉、日常购买物品清单,或者事件记录,对于神考学研究来说,这些勉强也算是能用了,是不是这样?”
群青学习过万古语,于是轻轻点了点头。
“但事实上,并非如此,我辨认出了70%,却隐藏了其中的10%……并且深埋了唯一能帮助破译的相关遗物。”
“为什么?”
温斯顿停顿了几秒,再次开口时,语气变得讳莫如深起来,“因为我不知道其中的内容,会招致什么。”
群青眼珠微微动了动,似是有些惊讶,“是什么内容?”
“那些字符,大多用于撰写祭师的咒语。你知道的,就是就是神话时代里、少部分拥有通神之才的人类所使用的咒语,与你们神族的法术同出一源。”
“不过是咒语罢了,使用者已经绝迹,那它们自然也没什么实际意义。”群青有些不解。
“不,你错了,祭师的亡灵依然在世间徘徊。”
温斯顿用浑浊的双眼直视着群青,一字一句地陷入了痛苦的回忆。
“当时在研究那些内容时,一个学生偷看了我的笔记,并且认为通过学习,他就会拥有法力 ,因此用了几个星期偷偷尝试。但凯恩斯他并没有成功,反而整个人产生了可怕的变化,不仅眼前屡屡出现幻觉,甚至逐渐失去理智、变得疯颠,甚至开始伤害自己和身边的人。”
“我发现这一切时,已经是太晚,他…….竟然扣出了自己双眼,成为了用四足爬行的怪物。”
听到这些话,群青神经瞬间被触发,下意识接下去,“是盲徒。”
怎么会?他随即心中一寒。
温斯顿点了点头,哑声说道,“不错,他阅读那些法咒后,就变成了你所说的盲徒。”
“……不可能。”
凯恩斯的事,群青也有所耳闻,因为正是他亲自处理的。
那是他第一次注意这种怪异的魔物,虽然是由人族变异,但遗体上下,却没有任何污染来源,实在让他摸不着头脑。
之后,通过好几个月的走访和翻阅档案,他发现过去五百年间,大约有十起类似事件,由此确定了这种现象的存在、由此进行了归档和命名。但盲徒样本实在非常稀少,他精力有限,只能暂且搁置、认为是机制未明的偶发事件。
那些咒语应是深空赐予的神圣之物,虽然外人未经允许随便阅读,可能确实是禁忌,但变成盲徒?似乎有些过于极端……想起它们疯癫的样子,群青有些不敢相信。
“也许是巧合,盲徒之事并非孤例,在凯恩斯之前就有出现。”他反驳道,“那些数百上千的古人,总不可能也都是阅读了你翻译的咒文所至吧?”
温斯顿摇摇头,又继续说下去。
“当时没有告诉你,作为翻译者,我其实也受了影响。只不过也许我比较幸运,又或者没有沉溺幻觉,所以逃过一劫。但在这个过程中,我的意识与某些存在产生链接,然后发现了……一些往日的真相。”
“……”
群青沉默着倚靠在墙上,听对方讲述。
在神话时代末期,人族、深空与魔兽的大战几近结束,为了让人族能安居乐业,神在即将离去前,以自身与人族为原型,创造出来了神族来巡视大地。
与此同时发生的,便是祭师的消失,其原因是有了神族后,人族开始习惯于完全依靠于这些新的守护者,不再愿再继续接下这一古老的传承——毕竟成为祭师需要经历可怕的试炼,存活下来的大约只有十分之一。
——这些,是一直以来被人族认可的说法。
但是温斯顿并不这么认为。
根据他在幻境中看到的景象,祭师消失真正原因,是深空诸神决定在战后重组世界的秩序——首当其冲的,便是从人族手中收回天地的权限、交予给新的守卫。
换而言之,在新的世界里,诸神不再需要「祭师」这一旧代言人,因此必须让他们消失。
这一点对诸神来说易如反掌,渐渐地,成功通过试炼、成功成为祭师的人族越来越少,这一脉也因此人丁寥落。
直到很久之后,剩余的祭师,才渐渐察觉到了神的意图——他们不再被需要了。
惊讶之中,他们态度各不相同,大多是决定顺从,但也有少部分人,心中产生了强烈的反抗情绪:被抛弃的不甘、对人族未来的忧虑、以及对新种族的怀疑——由此,他们决定抵抗诸神的操纵。
为了延续自身的存在,祭师打破了过往的规定,试图将咒语传授给没进行过试炼的普通人,只可惜收效甚微。然后,他们又开辟了名为“以血换血,以肉代肉”的激进道路:在寿数即将耗尽前,他们会抽出自身血液、皮肤、甚至是内脏转移给选定的继承者,直至对方全身上下只有大脑和脊柱还保留着原样。
他们固然行事残酷,却也如同传说中舍弃自我、奋不顾身的盗火者一般,理所应当地遭到了深空的诅咒:
凡是阅读祭师咒文之人,皆会渐渐失去理智、深陷疯癫、剐出自身双眼,成为用四肢爬行的怪物。
“……”
听到这里,群青心跳有些急促起来。
而温斯顿垂着头,终于是忍不住,发出困兽般沉重的哀叹。
“凯恩斯便是因此变成了盲徒,为了不让伤害扩散,我才不能将那些文字公布出去。”
“而且,这个诅咒并不仅仅限于那些读了咒文的人。在当今时代,部分在某方面才能突出,有超越神所划定的界限的可能性的天才……不,甚至是在梦境之中,无意窥见深空倒影、甚至都不理解那是什么的普通人,都可能会有遭到毒手。”
“但他们到底做错了什么?只不过是因为好奇,所以朝着鸟笼外的世界,投去了一瞬间的目光而已。”
说完这些,温斯顿喘了几口气,似乎用完了全身的力气,眼球凸起地直直看着群青,“瑟洛李尔……不,群青先生,你作为神之子民,想必是不可能相信这些的吧?”
群青并没有答话。
在过去数百年里,转化为盲徒之人,确实要不就是些离经叛道、却非常有才能的艺术家,又或者是拥有高超智慧的哲人数学家,就连唯一的例外,也有着被某个“窒息于星光”的梦魇所困扰的记录……这一切的事实,与温斯顿所说完全一致,让他无从辩驳。
不,就算没有这些,他也不会否认对方的话——但这没有什么意义,温斯顿并非是想说服他。
他压抑住心中震惊,依然表现出镇定。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没有变成盲徒?”
“我应该是……非常幸运吧?第一次疯癫时,我有个医生朋友在场,是他强行把我固定在床架上。几个月后、我竟然从疯癫里慢慢恢复了正常,此后没有再犯过。只是,我最终还是渐渐失去了视力,成了现在的模样。”
“…..这样。”
群青并不相信。
如果那真是深空定下的命运,怎么可能用毅力和幸运逃脱?虽然这么想,它却没有继续再追问下去,只是叹了口气,继续平静地发问。
“所以你串通安努维斯,将我们困在这里,是想为凯恩斯和那些盲徒复仇?还是说,你是想作为人族后裔,向深空控诉先祖曾被过河拆桥的不公?如果是这样,那我可以理解。”
“复仇?你误会了。”温斯顿摇摇头,似乎有些疲惫,“我希望能有直面深空的勇气,但可惜,我并非故事里的英雄;而且你曾经救过我,为难你也绝非我的本意。”
但是随即,老人努力直起身,语气重新恢复坚定而热切,“只是四十年前,我没能做到一件事、后悔至今。现在自知时日无多,便想着如何都要试一试。”
“我想再见她一面。”
“……?”
群青突然察觉到门外有动静,是尸蝠到达了这里,于是立刻凝聚光刃,准备突袭。
温斯顿踉跄地上前几步。
“……别伤害她!”
紧接着,一具尸蝠出现在了门口:面部线条似乎是女性、穿着探险家的服饰,一头金色短发脏兮兮的。她的周身并没有那些畸变的肢体,虽然神色恍惚,但看上去完全就是个刚从泥浆里爬出来的狼狈女人。
犹豫两秒后,群青到底是没有攻击,默默放下了手。
尸蝠晃晃悠悠地迈开脚步,仿佛看不到他似的,与他擦肩而过。
“迪莉娅。”温斯顿喃喃道。
群青这才想起,她是温斯顿的妻子,四十年前死于双月之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