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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尔摩斯和我翌日才回到寺町通。
早晨的寺町通好像被漂白过一样寡淡素净。载满蔬菜驶向锦市场的货车,咯啷咯啷响着悠闲的声音,超过我们行驶而去。
福尔摩斯和我都疲惫不已。
「这就是最后一朵了」
在221B的玄关前,我捡起了花。
莫里亚蒂教授已经回到寺町通221B了。
往三楼的窗户茫然地向上看了一眼,我们打开玄关进了房子,几乎是爬着上楼梯才抵达了二楼福尔摩斯的房间。
在福尔摩斯点燃壁炉的时候,我打开窗帘让光进来。虽然必须要赶在梅丽醒来之前回去,现在已经一步都动不了了。身体冻僵,状态简直糟透了。
我们一直通宵追踪着莫里亚蒂教授。
昨晚,沿着鸭川逆流而上好不容易到达了出町柳的教授,走过贺贸大桥,在今出川通沿东而行。深夜的大学街[1]寂静无声,简直就像石制的迷宫一般。话虽如此,莫里亚蒂教授在大学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要做的事。
从大学街向银阁寺道离开时,在延白川通向北走,接下来是顺北大路向西行。渡过贺茂川后,就只能觉得他是在瞎胡走了。今宫神社和大德寺的周围走来走去,走过金阁寺,环绕着北野天满宫,在织物工厂所簇拥的西阵徘徊后,在千本通南下,到达二条城时东方的天空已经泛白了。然后沿着丸太町向东,回到了寺町通。
「都怪你我可是好受一通大罪啊」
福尔摩斯坐在扶手椅上叫唤。
「莫里亚蒂教授没有做任何一件坏事。能确定下的,不就只证实了教授相当的能走而已吗」
我躺倒在沙发上,只能发出呻吟声。
——你到底在干什么啊,华生。
直到一年前,和福尔摩斯的冒险都一直惊险刺激。一旦和他一起从寺町通221B出发,通往魅惑无比的冒险的大门就会接连不断地打开。可现在呢。我们只不过就是跟在孤寂的老人后面转罢了。
奶油色的百叶窗在晨光下闪闪发亮。尽管是昭示着新的一天的开始的日光,却让我悲伤了起来。就在这时玄关的门铃响了。福尔摩斯看着壁炉台上的座钟一脸怒容。「一大早的就有没常理的家伙」
玄关的门铃一直响个不停,最终被弄醒的哈德森夫人摇摇晃晃的下了楼。她给开门时,似乎和早晨的来访者在玄关前说了什么。「是电报吗」福尔摩斯说道。然而并非如此。母庸置疑,能听到谁上楼梯的声音。那脚步声中蕴含着超乎寻常的愤怒。
我弹起身。
——是梅丽!
那个瞬间,先前的疲惫都一扫而空。
〇
妻子梅丽总是把福尔摩斯称作「那个人」。
虽说她是为了表现对福尔摩斯的心的距离,如果那仅仅是「咽不下这口气」的程度的话,那就应该还有商量的余地。但对于现在的梅丽,福尔摩斯这一存在绝对不可能是用那样的优雅手段能解决的了。
称呼方式都这样从「福尔摩斯老师」到「福尔摩斯先生」,最后变成「那个人」,福尔摩斯对于妻子的世界已经彻底变样了。现在福尔摩斯既不是「丈夫的工作伙伴」也不是「丈夫的友人」。丈夫被读者所非难,诊所的经营不顺,同相爱的丈夫内讧……将此些种种背后原因追究到底,一定能找到夏洛克·福尔摩斯这一令人憎恶的存在。
对于梅丽来说福尔摩斯已经不是有血有肉的人类,而是生出这世上林林总总的麻烦的诸恶之根源、恶之化身了。
「大事不好了,福尔摩斯。梅丽来了!」
「怎么了啊。为什么这么慌慌张张的?」
「都约定过已经不会再和你见面了。我是瞒着她才来这里的」
「呆瓜吗,你」福尔摩斯吃惊的说。「为什么要撒这种没用的谎!」
「我也是逼不得已才那么做的。怎么办」
「事已至此只能切腹了」
福尔摩斯说道。「堂堂正正的正面迎接吧」
「要直面的话交给你就行了。不要把我卷进来」
「喂,等等。非要说被卷进来的话应该是我这边吧」
就这样争吵的时候,认真笃实的敲门声响起。一时呼吸停止了,福尔摩斯说「请进」后,梅丽静静地进来。她身着灰色的外套,面容严重发青、疲惫不已。「许久未见了,福尔摩斯先生」
然后梅丽用冰冷的神眼神看着我。
「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呢?」
「不,这是」
「不是和出去萨斯坦先生打台球去了吗?」
「当然和萨斯坦君去打台球了哟。那之后在居酒屋,偶然和福尔摩斯碰见了嘛。真的是偶然啦」
梅丽秀眉挑起,催问「然后呢?」。
「嗯就想着好久不见了,觉得时机正好,就顺势聊起来有关今后的事了。当然我也理解你的心情。正因为理解,才一有条件,对你的意见积极探讨,想要找出我们两个的解决方案……」
就在我语无伦次的时候,福尔摩斯伸出援手[2]。
「就在这时有紧急委托出现了哊」
「委托?」梅丽讶然道。「是怎样的委托?」
「当然我清楚我们俩要凑一块,你心里也不好受。但是,毕竟这是国家的重大案件嘛。不论如何都需要华生君的一臂之力啊。让你担心我很对不住。真是非常抱歉了」
「就是说啊,梅丽。我也是逼不得已」
「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啊」
梅丽轻轻的点头,不假思索地说道。
「鬼鬼祟祟的跟踪老人,和国家事件有什么关系呢?」
福尔摩斯和我都吓了一跳。你怎么知道的,我嘟囔道。
「昨天,总觉得你的样子很奇怪,所以之后去俱乐部看了看。萨斯坦先生在里面,还告诉我『留话说约定取消了』。我就在想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去寺町通了。我来到这里时,你们二人正好从玄关出来。所以我就悄悄的尾行在后面。这应该是妻子理所当然的权利吧。毕竟你都对我说谎了」
「尾行?」我哑然。「一整晚?」
「毕竟我在寄宿学校时还是有能的新闻委员呢。模仿下侦探还是没问题的。我整整一晚,可是都一直紧盯在你们身后呢!好了,回答我的问题。干那事哪里和国家重大事件有关系了?」
梅丽对我和福尔摩斯投以均等的冷眼。我已经连吭声都发不出来了。太过沉迷于尾行莫里亚蒂教授,做梦都没想到结果自己也被尾行着。「你赢了」,福尔摩斯坦率地举白旗。「我们尾行了新的同居者莫里亚蒂教授。但他根本不是什么罪犯。只是个隐退的大学教授罢了」
「换言之就是单纯的出去玩去了」
「也不能这么说吧」
「福尔摩斯先生,我有个请求」
梅丽威严满满地说道。那既是她曾在弗雷斯特夫人[3]雇佣下作为家庭教师的时期锻炼出的声音,也意味着妻子进入了真正的战斗状态。
「请和约翰断绝来往吧」
「真是单刀直入啊,梅丽」
「因为不单刀直入地说您就永远不会明白」
「不,可是……」我刚想插话,梅丽迅速地抬手制止。
「这里就交给我吧。你不要出声了」
然后梅丽直直盯着着夏洛克·福尔摩斯。
「福尔摩斯先生。我当然也是明白丈夫的心情的。您是约翰的工作拍档,原同居人,而且还是帮我们夫妇结缘的人。是不可蔑视的恩人。可是如今的你们,彼此都牵绊住了对方的脚步。明明已经不分开去过彼此各自的人生不行了,却白白荒废时间互相舔舐伤口。昨晚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吧。闹着玩儿似的跟踪没有任何罪的老人,做着无聊的侦探过家家。福尔摩斯先生其实很清楚吧。丈夫并没有看清现实。只是对曾和您一起冒险的日子恋恋不舍罢了。只要还陪着您一起,这份依恋就不会断绝。福尔摩斯先生,如果您真的视丈夫无比重要,就请停下这种不健康的往来吧。说到底,这也是为了您好」
「或许确实是你说的那样吧」
「那就——」
「但是,这是华生君和我之间的问题。当然你作为妻子,跟华生君肯定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可连对我的生存方式都指手画脚却做不到。就像对你而言华生君是你无比珍视的人一样,对我而言他也是我同样所珍视的人。这一年,我都在处理低谷这一人生最大的难案。不管怎么办都无法从解决这一困境。为此华生君的帮助是必不可缺的」
无法否认那真挚的台词打动了我的内心。
「总这么听之任之可不行哦,亲爱的」
梅丽马上大喊。
「因为你就是这样总被他玩闹于股掌之间的!」
面朝寺町通的窗户已经彻底亮堂了。
晨曦射进来,把室内杂乱的样子照亮。
那既是我曾生活的房间,也是作为和福尔摩斯许多冒险的出发点的房间。能将冷漠大都会的维多利亚朝京都,摇身一变成充满让人心潮涌动的冒险的世界的,除夏洛克·福尔摩斯此一人以外再无他者。我从心底在福尔摩斯身上渴求的,正是他那能诱发冒险的神秘的力量。不管经历怎样沉重的失望,我都无法舍弃名为「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凯旋」的梦。
福尔摩斯走到窗边升起百叶窗。
「梅丽,能再给我点时间吗」
「约翰的痛苦我都看在眼里的」
「我现在也很痛苦啊」
「您想痛苦请自便。既然您喜欢就请这么做吧。」
梅丽低下头懊恼地说。「但是这个人也是有他自己的人生的。约翰·H·华生并非夏洛克·福尔摩斯专属的记录员」
福尔摩斯什么都没说。额头抵在窗户玻璃上沉默着。
「福尔摩斯先生,您有在听吗?」
「稍微等我一下,梅丽。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福尔摩斯右手突然握拳。「有什么事发生了」
听他这么一说,外面人们的声音更大了。即使太阳已经完全升起,到了街上人们开始活动的时候,这也是异常的喧嚣了。福尔摩斯打开窗户后,能清楚地听到过路人们「危险!」「别轻率!」的声音。
福尔摩斯把身子从窗户探出去,转过上半身朝天空看去。
下个瞬间,他飞速拔身从窗边退下,冲向门前。
「快点,华生。去屋顶!」
「发生什么事了?」
「是莫里亚蒂教授。他要跳下来了」
福尔摩斯如疾风一般飞跃出去,奔上楼梯。[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