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悬空,自远由近传来几道萧声。
晴云再睁眼便是这番情景。
暖色的灯笼下红船荡出水纹,薄纱曳动。船上的青年执玉萧,一旁的少女靠在他肩上,两人皆身着大红喜服。
花好月圆,良辰美景。
晴云执着荻花,想都未想便运起真气踏水前行。同样的梦境不会困住他第二次,这里也没有司九婴。
“顾长云!!”
这一声用了十足的气力,连荻花都为之颤音,但船上的人却好似没听见,依旧不为所动。萧声转音,江面陡然升腾出一道薄雾似的水幕,把晴云阻隔在外。
那水幕密而不急,像一堵软墙,并没什么攻击性,晴云几次尝试突破,都被次次弹了回去,他太急迫了,本就站在江面,这下更是淋了个湿透,发丝都粘在脸上却仍然固执地敲墙。
“你想过去吗?”
一道女音由远及近传来,晴云猝然转头,只见岸边的红廊中站着一名手抱典籍的素容女子,她轻翻书页,镜框同珠链闪出冷寒的光,正是先前坐在晴云身旁的易月。
易月轻轻推了推眼镜,再抬眼书中便悬出了一张书页。
“你应该昆仑剑宗的弟子,很佩服你自刎醒梦的勇气。”易月不待回应,继续说道,“但那里是魔气,非常强悍,你我二人联手都未必处理的了。”
薄暮后的红影窜动,晴云不自觉攥紧了手心,这时候他哪有什么温和,厉声道:“让我过去!我朋友在那边啊!”
易月道:“梦做完就好,你何必现在叫醒他?”
“同你废话做什么。”晴云哑声道:“儒生一向主观…”
梦外情势不明,他又不想耽搁,双眼一闭,便沉入江底。
须臾间,一道剑光自水底劈来,径直把那水幕割裂开来。
剑气凌冽非常,隐隐透着些许深红,水幕瞬间崩解,易月手中浮动的书页无火自焚,逐渐化灰。晴云破水而出,侧头看了她一眼,易月已然合上书册。
萧声进尾,晴云终于踏上了红船船头。
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一道视线对上了他的目光。
“晴云,你来了。”
那人放下玉萧,微微仰头就能看出眼神清明,薄唇微抿,只见他眉头都舒开,全然没有梦中的浑噩。
顾长云继续说道:“我好像做了一个梦,梦到北境一片荒芜,凌云阁魔气冲天,我的师门被屠,亲友离散,就连我的师妹也因为替我受了天雷,最后死在我怀里。”
他自顾自的说起来,声调却难以压抑的颤抖:“那个梦太真实,就像我真的经历过,我甚至记得那时明明是四月,寒山却无端落雪,我哭不出来,在那个梦里,第一次觉得自己其实很弱。”
晴云闻言,面上瞬间失了血色。喃喃道:“你在说什么……”
他站在高处,眼睛一眨不眨看着顾长云。不自觉绷紧了身体,先前落水衣服都粘在身上,鬓发垂着水珠,坠地有声。
顾长云所说的,不是他的梦,而正是他曾经所经历的,晴云代度之前的事。
“这也是迷惑我的臆想吗?”晴云咬紧牙关,双目赤红。
顾长云却不言语,一伸手,掌心赫然赫然孕出一簇气,不是通常修士清冷洁净的剑气,而是一团晦暗的火苗,这不是修习能够得来的,而是同血脉一样,与生俱来。
他们互不言语,又好像言明一切,顾长云有魔的血脉,现在他已经知道了。
一声叹息,有手盖上了那团火。
少年墨发白衣,尽管湿的通透,但掌心依然温暖,那团火也随之熄灭。晴云拢上顾长云的指节,笑道:“那就是梦,你醒了就不一样了,承意。”
顾长云沉默几许,继而勾手反扣,玉箫已然变幻成了一柄猩红长剑,细看之下正是雅卷。
此情此景一如前世昆山极巅。
顾长云自记事起便长在凌云阁,阁主膝下他自然而然便是少主,养尊处优,矜贵非常,脾性还有些少年自带的跋扈。
阁主待他不错,年纪尚小,他亦私下喊一声爹爹。只不过凌云阁主一直落病,日渐虚弱。夏家家主同凌云阁的夫人是故交,常年靠着夏家医治。顾长云本是这样认识夏梦芸的。
夏家小姐被教养极好,端庄大气,温婉可人,丝毫没有那个年纪应该有的淘气,顾长云也不厌她。
大人谈大人的事,小孩就玩他们自己的。
说是玩,也没什么可玩,凌云阁地处极寒,来的时候通常已是落了雪,又没有草木,是无非是干瞪眼看着,为了不失礼数,互相坐一天。
等到了顾长云可以练剑的年纪,夏家来的时间从深秋改到了初春。夏梦芸却像是少女初长成,顾长云便觉得再坐就有些不合适。
他还没有拿剑,便寻了一支带花苞的梅枝,在新雪的庭院中一招一式演给少女看,折枝为剑却硬舞出了寒芒欺雪的气势。
顾长云:“剑不如枪长,不如匕巧,但它身直意正,姑娘可觉得好看?”
夏白绮头一次笑出声来,指尖点上枝条上小小的花苞,花苞应声绽开,少女眼波流转,轻声道:“好看的。”
而这一幕也正落在看病出来的另一群人眼里。
然后夏白绮便成为了凌云药堂的大师姐。
青梅竹马,天赐良缘,那时顾长云自己也是如此想的。直到西域采药一行,便不一样了。
他们遇到了一只魔,而交战中顾长云亲眼看见自己身体里窜出一团晦暗的火种,夏白绮先一步晕了过去,他也就没有看见顾长云把魔气吞噬殆尽凶残模样。
等顾长云回过神来,他感受到一阵未知的恐惧,但同时又深感震感,魔族血脉好杀且强悍,在他这种剑道天才上好像说的通。
而顾长云的母亲是早逝,二人不曾见过。
他萌生了一个猜测,又觉得有些荒谬……
回到凌云阁后不欲提起,南山堂或是夏家,他皆不敢求 ,而这时昆仑山万剑宗出了一位药师,三针死生。加上是琅韵剑仙的弟子,顾长云不假思索便去请了来。
晴云赴约,眉眼还有未褪的稚气,眼神却已经有了看尽世事的霜寒,但都不及他看顾长云的一眼淡漠。
随即开口笑道:“少阁主,要治你的魔气不是这个价,你得娶我才行。”
梦中杀伐果决,梦外又是另一番景象。
夜九婴伫立水面,琴音同剑气缠在一起,顾长云长剑一斜,缺月生生割裂宵环一根琴弦。
“两根了,九婴,你的功法再强对魔都没用。”少女倚在船舱斜斜拢过红纱淡看着船外,继续说道:“能在死前疯一场,我们情谊也算尽了。”
只见夜九婴全然无惧,周身红浪怒旋,武学之势本就千变万化,只在须臾之间他便转琴在后,以拳相抵,轰然把顾长云击出十步之外。
他面色不改,接的游刃有余,而后爆出一声轻笑:“我的功法还不是拜你所赐,夜家待你不薄,我待你亦算真诚。”
夜九婴森然道:“什么朋友情谊,从你嘴里说出来——真烧心。”
他明知对方不过一缕附着的残魂,却仍然是每个字都咬碎,沉声咽下肚里。应是气急,也不再纠结那些个用词。
少女捂嘴轻笑:“不就是假装死在你的剑下,又给你带过红绳吗?你曾真心信我,我也不曾对你……”
夜九婴打断道:“闭嘴,我只恨那场大火没把你烧抹干净,现在掐死你也不迟!”
不待说罢,夜九婴便飞身上前,单手运气,直掐那少女的脖颈。然而就在仅有咫尺远近时,夜九婴猛然收手,一掌击在飞来的缺月剑上,两人维持着微末的平衡。
夜九婴暗自咬牙,沉红的真气逐渐褪去。
他猛然抬起脸来。
这不能杀…
只是眼前的一幕却让他的瞳孔猝然收缩。
夜九婴意识到什么,厉声道:“安阳寒瑞,你敢!!”
少女已然朝他凑近,指尖轻抚过缺月剑锋,只是摸过,她的指节便泛出血痕,
“夜九婴,你说他有没有你这样的厚脸皮,也能演得像个正常人。”
夜九婴就看着少女揽起长发,脖颈挨上剑锋。他漠然闭上眼,他放弃了长琴,先一步用手捂住了缺月剑的剑锋。
一声轻啧,鲜血淋漓。
先前在梦中时,他问晴云:救他们重要吗?
晴云说:你让我去吧。
也许这就是彼此交付的情谊,而这是也他一直未能拥有,所以当同晴云牵手时,好像也短暂的拥有过。
或许晴云只是把他当作了谁,那种无端交付的信任让他神往。只不过,最后少年最后的松手与自刎都在告诉夜九婴,好梦易醒。
人必须活的现实。他夜九婴的朋友不行,不代表顾长云不值得。
夜九婴遥遥远望向岸边,他也不知道是怎么,背离本意匆匆揭过还折出了一手的伤。
而后又不自觉抿了下唇。
哑声说:“晴云,你倒是……快点啊…!”
岸边的晴云蹙了蹙眉,眼睫颤抖,似乎睡得不太好,低哼几声堪堪有将醒的趋势,只不过,比起睡着,更像是受伤昏迷,连他唇齿间都渗出了些血来,顺着脸颊没入发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