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羽不觉得有什么,甚至颇为亲昵往琅韵身上靠,话语中还颇有邀功的味道。
“昆山莲池,听着应该是相当暖和的地界,来了才发现这样冷,特地装修了一番,师尊可满意。”他说的兴致勃勃,恍惚没看见琅韵愈发阴沉的脸:“不必感谢我,这都是弟子应该做的,还有你提过的银杏树我也好好照顾了。”
“嗯。”琅韵推门进去,环视一圈后继续说道:“审美真烂。”
“我明明照着宫廷别院修的!晴云都住了半月,他就很开心。”
是了,靖羽拜入门不久,人是内门亲传,但不论是年纪还是资历,都该对所有人喊一声师兄师姐,可他张扬的很,不怎么喊人。好在为人阔绰,旁人多当他是第二个舒怀瑾。
不过靖羽对舒怀瑾,心情好还能喊一喊师兄。
对晴云就很不敬,不但从不喊人,还经常直呼其名。
这也就导致晴云对他口语上不大遮拦。
晴云面不改色,低声道:“你不修我一样很舒服,毕竟我是小土鳖,住惯了这冷峰。”
“承认了?没关系,我好东西多的很,一定带你开开眼,跟了师尊又有我这样的同门,怎么能亏待你。”
靖羽丝毫不觉其中意,笑弯了眼睛。
“靖羽,你皮痒手也痒?不如三天之内拆干净然后搬下山住去。”琅韵黑着脸,又继续说:“什么自损八百伤敌一千的破嘴,晴云你也给我下山。”
琅韵一回来,他才是莲池的主人,收了两个弟子又能怎么样,还不是得乖乖低头。
“……”
靖羽和晴云对视一眼。
晴云道:“这不好吧师尊,你都回来了,弟子也不止我一个,不好在别处长留,还是别赶我们走了。”
难得一致靖羽不敢多说,赶忙帮腔点了点头。
琅韵打量二人一番,他看起来真的累,路过银杏时只草草看了一眼。不多久,主殿便升出一层透明的结界,不许人扰。
靖羽同晴云站在原地,这还是这么多天二人第一次独处。
晴云对好感不高的人不知道说什么,也想先一步走,靖羽却拉住了他。
靖羽幽幽道:“你在宗门的形象很奇怪,我有点好奇,夸你医术不错,骂你乱收情书……这本来都是小事。可你拜在师尊门下,必然是个无情道的剑修。”
“那这就很奇怪啊,晴云。”
他说的不急不缓,眼眸却有种不藏锋芒的锐利。晴云被看的很不舒服,似乎多情道的隐秘有被就要被看破,他强装镇定先把靖羽的手抚了下来。
他无辜道:“我自然习剑求道,医术是爱好使然,怎么了吗?收情书这也不妨碍你什么事,师尊都没说什么你倒来教我,先来后到你该喊我一声师兄。”
“我自然知道,但我喜欢师尊,所以才不会叫你,但你既然入了这个门,我自会待你如亲子,骂你的已经帮你打发了。”
“?”
晴云登时忍不住笑出了声:“你是不是没睡醒,还是脑子秀逗了。”
这笑声中,除了好笑,还有几分嘲讽。且不说琅韵,晴云自上而下扫视了靖羽一番,一手摸上他的发顶,延伸出来正到晴云的脖颈。
就算他是少爷,就算他是大族之后,就算他拜入琅韵门内,那又怎样呢。这么豆大的人想当他的爹,年龄够不够,资历够不够。
况且还要算上琅韵这一码……
喜欢琅韵,证明这人眼光不错,但若是谈追求,要么是脑子坏了,要么是头铁。
晴云一下原谅了靖羽,并且眼神中参杂了一点怜悯:“然后呢?”
靖羽没在乎那些,干咳了两声:“我听说一个好汉三个帮,当然你帮帮我了,我知道这有些惊悚,但是你不觉得琅韵仙君真的很值得吗?”
那点怜悯的催动下,晴云不免有些语重心长:“他是很值得,但未必会选你吧。”
靖羽扬声道:“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呢,我看在我们亲近的份上才告诉你。”
“亲近吗?”
晴云这才看他一眼,少年人都眼神总归有些明亮,忽闪起来倒有些像夜空繁星,那点澄明和单纯挂在脸上,倒是让晴云不好打击。
喉咙一滚,生生把那句“你不行”改成了:“……再说吧。”
“晴云,当真是好名字啊。”靖羽这才放过他,风风火火塞了晴云一包灵石,甜甜感叹。
晴云忍不住问道:“你是怎么拜进来的。”
靖羽神秘的眨眨眼:“秘密。”
“那……知道吗?”晴云指指殿门的结界。
“只要你不是情敌就足够了。”
靖羽又去搭上晴云的肩,颇为留恋的看了看殿门,轻拍了两下走向了另一侧。瑟瑟寒风中独留晴云站在原地,神色复杂。
锦鲤跃动,溅出几道水花。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从靖羽的语气中听出了一声释然,但比起这些,晴云却深深蹙起了眉,望向殿门的眼神却多了几分忧心——
他倒不担心琅韵真会动什么凡心,只是这人收徒的眼光,实在不怎么样……
当年他远游外地,与这位二师弟并没有什么面缘,故而除了天生剑才,英年早逝,也不知道其它什么。
而今见面,靖羽对琅韵竟然也怀过这等心思。
他还记得自己追求琅韵时。琅韵先是震惊,随后便大发雷霆,骂他有违天理伦常,有违道心,求剑不真,是他教徒无方要驱逐师门,第一剑,就是这么刺的。
那时候也和现在一样,魔域不太安宁,两界还轰轰烈烈打了一架。
只不过被伤之后晴云便在凡间历练,也是从他人的口吻中听说的。
听说琅韵仙君被打到重伤,万剑齐出也只把魔界那群人打退三十里。中原地界儿已经不太安全了,晴药师也快跑吧。
他回来的时候他的所谓的二师弟已经不见了。琅韵确实也病了,也没提过收过徒的事。
留下残魂半缕,一病不起,终日神色都郁郁的。
琅韵倒没再赶晴云走,只是人明显懒了下去,他再抬眼看晴云,只有无尽的冷漠和疏离,连原先的师徒之情也瞥了个干净,后来索性闭了眼睛,看都不看。
那天银杏开了满树,正是深秋,只是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人去树下练剑。
晴云去给琅韵盖了一条薄毯,落叶随风落在了琅韵的发上,他敏锐的发现琅韵发中已经有一撮头发泛了白。
剑仙又如何,飞升不得还是一如凡人,只是他没想到这位年轻的剑仙发白的这样快。
银杏下,阴影中,晴云又把那树叶抚去,连同那把尺剑也擦干净放在一旁。
青年的气质已经如兰如竹,他说:“你如今倒像是一介凡人了,是不是可以接受凡人应有的爱恨了?师尊。”
琅韵则是懒懒转了个身,把自己半白的长发别在耳后。等白发藏好后,他还是一如先前,沉默也一如先前。
他有自己的坚持,非常人能撼。
……至少把药喝了。
晴云无奈,他也不喜欢强人所难,但偶尔也会觉得琅韵太过固执。
固执到令人生气。
琅韵脾气差嘴巴毒,还很小气,偏偏不爱欠人情,有些像年过半百返童的老人。
比如琅韵总是记性不大好,有时会忘了自己问过什么话,但你要再说一遍,又免不了一顿骂。
或者琅韵总是对着银杏自言自语,好像是什么老友,又在树下比划剑招。
但他对生死的感知却一直是很敏锐的,这一点他近乎贯彻始终。
玉莲剑仙从不杀生,最多毒打。
而在教导晴云时,也常常说:常清常静,常清静也,身处红尘,应当把灵魂端坐高堂,知行合一,不染风雪。
可晴云想,是人,就会有善恶,一念也好,一面也好。
他在凡尘行走,做不到如琅韵这般透彻纯粹。
琅韵的剑或许真的有所谓的大道,所说的确实有名言。但他站的位置太高,像在九天之上,被遗落在凡尘之中。晴云可不是这样,他生来就地处尘埃,有浓烈的爱恨,既做不到纯粹的好坏,又会为立场所龃龉。
所以才会被琅韵这种透彻所吸引,羡慕,嫉妒,又生出不合身份的,卑劣的占有欲。
可是这般透彻的人,也不是透彻到底的,琅韵早就心有所属,也是晴云很后来知道的。
晴云也问过琅韵,那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值得你常年留恋,此心不改,像是常年守活寡!
——鳏夫。
没人敢这么说琅韵。
他被嫉妒冲昏了头,言语更是口无遮拦,当他意识到的时候,话已经说出口了。
但他不觉得自己有说错。
他都已经杳无信讯许多年了,就算在世,也已经垂老。
琅韵啊,你也老了
为什么
你……当真是不懂别人的爱恨吗?
那时晴云手里拿着他在游历期间写的长信,有厚有薄,整整齐齐被码了一大箱,其中还有几卷诗画,几瓶药草。
后来就成了人们所熟知的,晴云开始不拒绝外族的接纳情缘,而脾气也日益差劲了起来。等到后来愈演愈烈,昆仑山管不住,外门更是不好管。
北明星长大之后,晴云更有了强迫师妹的烂名。
然后,勾结魔族。
至于琅韵,还是一如既往的清心寡欲,干净透彻,亲手废了自己徒弟的修为。
这一切都是晴云自我的偏执成性,恨,谈不上,爱,又太过扭曲。最后剩下的,好像是有些赌博失败的不甘心。
琅韵,你当真是……薄情寡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