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亲第三日,方多病带李莲花回了天机山庄,李莲花一沾上榻便睡了过去。
他这几日因腹中有子的缘故越发嗜睡,方多病却以为是病情恶化的征兆。
‘碧茶之毒是无解的’,这句话像是挥之不去的咒语,时时刻刻提醒着他李莲花时日无多,让他心如火煎。
他注视着床榻上清丽苍白的睡颜,眼睛酸涩难忍,怕泪掉在李莲花身上,急忙扭过头。
又怕跑出门让家人看到他这副狼狈模样会担忧,于是蹲在床脚把头埋进膝盖低声啜泣。
窗缝透进一缕落日红晕,方多病抬起头,露出两只肿得跟核桃似的眼睛。
我一定要救李莲花,他想,世间万物相生相克,必有能克制碧茶之毒的法子。
他站起身,静望着李莲花,用袖子胡乱抹了把泪,匆匆离了卧房。先是差人去请关河梦,后直奔藏书阁而去。
藏书阁中除了他娘放的武林秘籍和机关术书,还有他爹收藏的古籍诗书和奇幻地志。
接下来的几日,方多病便没日没夜地埋头书堆,像临近科考的举子。
他只在关河梦到的那日出过一次门,把李莲花托付给关河梦后,就又一头扎进藏书阁。
李莲花知方多病心中执念,未曾劝说,由着他折腾。何晓慧最清楚他儿子多么执拗,见此状也只剩叹息。
藏书阁灯火彻夜通明,又过了五日,方多病疲惫不堪的脸上终于绽出一个笑,未等天亮便命人备马。
他悄声走进卧房,在李莲花额上轻轻落下一吻,而后转身提剑,将写好的字条用茶杯压在桌上,趁着朦胧月色纵马下了山。
《南疆地志》中记载,南疆最南深山幽谷,有蛊虫名唤金蚕,可为将死之人续命。
方多病马不停蹄风餐露宿,每日只睡一个时辰用以补充体力,风尘仆仆赶到南疆时,下巴上生满青黑的胡茬,活脱脱成了一个不修边幅的草莽大汉,和从前金尊玉贵的小公子已是判若两人。
南疆山林杳无人烟,他将马儿拴在半山腰草丛茂密处安置好,便孤身步入深山。
群山绵延,不知金蚕蛊究竟藏在哪一处,他只能一寸寸不停地找,每过一日,心中便越发煎熬,怕那书中所言不实,怕他真救不得李莲花……
待月亮于山巅第七次升起时,山里起了迷障,夜路难行,连日不停歇的寻找更是让他体力严重透支,一不留神栽下山崖。
好在及时抓住藤蔓,荡进了一个漆黑隐秘的山洞。
方多病点亮火折子,洞顶是大小不一的锥状岩石,滴答滴答的落水声格外清晰。
沿着山洞往里走,行至尽头,却是与他刚进入时截然不同的明亮。
四盏长明灯围着一方宽敞坑地,方多病上前站在坑边下望,赫然瞪大双眼,底下蛇蝎蜈蚣成群,还有一些被啃食得七零八落的人骨。
坑地中央有一丛杂草,窸窸窣窣晃动起来,如豆金光闯入视线。
通体金光,形似春蚕,正是那书中讲的续命蛊虫。
太好了!
方多病盯着丛中一点,纵身一跃,轻而易举就捏住了蠕动的金蚕蛊,捉虫过程出乎意料地顺利。
他将蛊虫装入事先准备好的瓷瓶,收入衣襟,双脚点地欲离开,却突觉内力凝滞头晕脑胀,直直倒了下去。
少年盯着坑边的长明灯火,那幽蓝色火焰正散着诡异迷雾。
是他一时欢喜,大意了。
艳丽的毒蛇吐着信子攀上他的后背,尖牙刺破脖颈,蝎子蜈蚣钻进袖口、衣领。
他蜷缩在地手捂胸口,大口喘息着,因呼吸不畅太阳穴青筋暴起,脸色涨红,艰难唤出“小花”两字后,喉咙里再发不出一丝声音。
他身体动弹不得,死死盯着那些要夺他性命的毒虫,悲哀地想,难道此处便是他的葬身之地吗?
可是……好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狼狈地死在这里。
——
方多病前一刻策马扬鞭离开天机山庄,下一刻便有道玄色身影跃入庄内。
李莲花一睁眼,就看到了站在床边一脸凝重的笛飞声。
他神色一怔,与方多病成亲前一日,他对笛飞声说下那番绝情的话,就是为了让人死心离开,他终究是要走的,应付方多病一个人总比应付两个来得容易。
原以为当日一别便是此生最后一面,没想到那么快就又见面了。
“你昏睡时,我已为你把过脉。”笛飞声问:“为何不服下忘川花?”
“我……”对上笛飞声关切备至的眼神,李莲花一时语塞,忘川花是笛飞声找来的,却被他送给了老皇帝,恐怕早已入了老皇帝的口中,连渣滓都不剩了。
这件事笛飞声早晚会知晓,只是比他预想的要提前。
他沉吟片刻,终是道:“我将忘川花送给了更有需要之人。”
笛飞声高声质问:“方多病就由着你这般胡闹,带着他的孩子去死?!”
“孩子……”李莲花将掌心覆上小腹,这个
孩子还不满三个月,却出奇地顽强,跟着他又是坐牢又是打架,愣是一点事儿都没有。
他也不想带孩子去黄泉地府,可思来想去只有忘川花一个筹码,能换得方多病和方家平安。如果让他在自己和方多病之间做个选择,那么,他选方多病。
“他还不知道孩子的事,如若你见了他,还望替我保密。”李莲花苦笑道:“就算我告诉你把花给了谁,也要不回了,那花早被吃得一干二净。”
房间陷入一阵死寂,笛飞声静立良久,没有再次追问,而是沙哑着嗓子道:“好,我答应替你瞒着他。”他承诺道:“我定会找到别的法子救你。”
李莲花闻言淡然一笑,掩唇半坐起身轻咳了两声,敛目道:“生死有命,不必——”
他剩下的话还没说出口,后肩陡然传来一股暖流,从心口处流向七经八脉。
笛飞声正站在他身侧,将源源不断的内力输给他。
“我不信什么天命,阎王爷来了,也得先过我这关。”
唉,李莲花不由心叹,一个方多病就让他够头疼的了,现下又来了个笛飞声,想走只怕是难上加难。
有了笛飞声的内力加持,李莲花顿感通体舒畅,在身后之人收手后道了句:“多谢。”
“你对方多病也这么客气?”
李莲花望着笛飞声脉脉含情的眼睛,愣愣出神,他对笛飞声并非无情,可人之将死,何必让这份感情成为旁人的牵绊?
正不知说什么,便听笛飞声道:“救你是我自己的事,你无需言谢。”
李莲花微笑着轻轻“嗯”了一声,他如今能回应笛飞声的也只有这个。
天光大亮,李莲花穿好外衣,拿起方多病留下的字条,上书:南疆路远,勿忧勿念,等我回来。
李莲花倒不担心方多病路遇贼人,以方多病现如今的武功,这江湖中除了笛飞声,已无人是他的对手。
只是不知为何,他心中仍是隐隐不安。
方多病走的第八日,夜明星稀,李莲花猛然于噩梦中惊醒,睡在横梁上的笛飞声听见动静,翻身跃到榻边。
“怎么了?”
榻上之人惊魂未定,额上满是细密汗珠,神色有些恍惚道:“我梦到了方多病,他浑身是血,一直在喊我的名字,说他很痛。”
他抬眼对上笛飞声,“你说,他这么多天没回来,会不会是遇到麻烦了?”
李莲花心烦意乱,"不行,我得去找他。"
语毕便掀了锦被要下床。
一双大手扶上他的两肩,笛飞声蹲下身来,“你别冲动,那只是梦,说不定方多病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你这会儿走,岂不是要和他错过?”
见李莲花面上担忧不减,笛飞声叹了口气,站起身,道:“你在这儿好好待着,我现在就去南疆,一定把他毫发无损地给你带回来。”
他行色匆匆夺门而出,忽而于门外顿住脚步,瞥向腰间佩刀上挂着的小金轮。
这里边是十年前李相夷为他求的平安符,是他和李莲花紧剩不多的联系。
笛飞声似是担忧那东西会丢,将金轮拽下仔细收入了衣襟内,这才双脚点地飞身离去。
他这一走,五日没有一点消息,直至第六日残阳落尽,李莲花才见到形容潦草满身血污的少年。
“你受伤了?!”
“一点小伤,只是看着吓人。”
方多病时隔多日再见李莲花,眼中反常地无半点雀跃。
他眉头紧锁,“笛飞声……他为助我逃脱,和巨蟒一同陷入泥沼中。”
他顿了下,道出四字:“尸骨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