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莲花沿着暗道来到天机山庄山脚下。

他走的匆忙，身无分文，便将身上方多病送他的衣服拿去当铺当掉，换了一件粗布麻衣和五十两银子。

穿过来往人群便是东街马市，李莲花到马市时，一队蓝眼睛高鼻梁的外族人正把马牵出马棚。

他走近站在马棚外的老者，“老人家，您这马什么价儿啊？”

老者笑逐颜开，眼中含了三分歉意，“实在不好意思，这位公子，您来晚了一步，在下的马刚刚已经卖完了。这东街的马也都被戎狄商队买下了，您要想买马赶路，还是过上三五日再来吧。”

李莲花眉心微蹙，在这儿多待一日便多一分暴露的风险，若真等上三五日，那不是等着方多病来抓吗？

他看向往外牵马的鬈发小哥儿，上前一步，拱手微笑着道：“这位小兄弟，在下确有要事需骑马赶路，不知可否卖给在下一匹马？”

小哥儿上下打量了一下李莲花，朝聚集在街边的人马喊道：“头儿，有人想买一匹咱们的马！”

李莲花放眼望去，商队中一人转过身朝他望了过来。

商队头目是一个十五六岁面容精致的少年，少年鬓边乌发编成小辫子束在脑后，手里握着马鞭在距他一步之遥的位置停下脚步，背过手眼睛微眯盯着他，“你叫什么名字？”

李莲花愣了一下，道：“在下，李莲花。”

少年敛目喃喃了句他听不懂的话，嘴角勾起一抹笑，挥手让牵马的小哥退后，抚了下马背，朗声道：“用你们中原人的话说，我和你萍水相逢就是缘份，这匹马我分文不取，送你了！”

李莲花欲开口婉拒，那少年似是看穿他心中所想，把马缰绳塞进他手里，“拿着吧，我的商队有很多马，不差这一匹。”

少年热情相赠，李莲花不好一再推拒，道：“那就多谢公子了。”

少年哈哈笑了两声，“我可不是什么公子，唤我乌木丹便好。”

看少年笑声爽朗，李莲花不免被感染，脸上也带起了笑，一身粗布麻衣难掩风华，温声道：“好，乌木丹，”他翻身跨上马背，“咱们就此别过。”

策马扬鞭，一人一马往城门奔去。

少年望着马上之人，两手张在嘴边，高声喊道：“有机会你一定要去草原找我玩儿啊！”

得到李莲花抬手回应，少年两手抱胸露出得意的笑。

李莲花渐没了身影，先前牵马的小哥儿凑上来，顺着少年目光望去，不解道：“头儿，人都走远了，您看什么呢？”

少年敲向小哥儿的头，小哥儿‘哎呦’了一声，手摸上脑袋，听自家头儿嘟囔道：“你懂什么？”

少年转头望向李莲花离去的方向，语调微扬，“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山脚下的城镇行人熙攘风平浪静，山上的天机山庄却是乱成了一锅粥。

长廊里，方多病行色匆匆，一护卫跑到他跟前，他面上一喜，“人找到了？”

“庄内每个角落都找遍了，尚未发现李公子的踪迹。”

一盆冷水浇下，方多病脸色瞬时沉了下去，命令道：“接着找，把山上山下的路都封了，看到可疑的人立刻通知我。”

“是！”

护卫领命离去，关河梦快步走来，眉间亦是一片愁云，“怎么样？可有李莲花的消息了？”

方多病摇头，敛目懊悔道：“我就不该去煎药，如果我一直守着他，他就不会跑！”

是他行事太不小心了，在李莲花进厨房问他瓷瓶里是什么时，他就应该有所警觉。若他能及时察觉李莲花眼中的怀疑，必不会让李莲花就这么悄无声息跑了，隔了半个时辰才发现。

他一拳打上漆红木柱，尤觉这点惩罚不够，两手疯狂锤那红色柱子。

“方多病！”关河梦惊呼，可方多病不见丝毫停手的意思，落在柱子上的拳头印下一片暗红。

他急声道：“你再折磨自己耽搁时间，就等着给李莲花收尸吧！”

方多病手下一顿，抓上关河梦的胳膊，瞳孔深处是掩不住的恐惧，颤声道：“你……实话告诉我，他一人……还能撑多久？”

关河梦定定注视着少年，似乎在思索什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般叹了口气，道：“也罢，李莲花既已离去，我也没什么好瞒着你的了。”

“他身上的毒还未解，一时断了药，碧茶之毒随时有可能发作。以他目前的身体状况，若是不以内力供养腹中孩子，尚能勉力支撑半年，若他执意要保那孩子，”关河梦望着一脸木然的少年，顿了下，近乎残忍地道：“至多还有三月可活。”

方多病脑子里嗡嗡乱响，关河梦说的每一个字他都能听懂，连在一起却忽然有些不懂了。

他松了抓着关河梦的手，怔愣良久，僵硬地滚了下喉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涩声问：“孩子？”

关河梦瞥了眼方多病指间不断坠落的鲜血，眼睛里似是不忍。

他侧身面向一方庭院，将实情和盘托出：“李莲花腹中有了你的骨肉，那孩子算来已有四个月大，他怕自己时日无多不想让你再添难过，所以费尽心思瞒着你，不让我告知于你。”

关河梦抿了下唇，继续道：“碧茶毒发本就痛苦难捱，他现下又怀着孩子，若不尽快找到，恐怕是……凶多吉少。”

方多病睫毛颤了颤，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滚落。

李莲花有了他的孩子。

李莲花失踪了。

李莲花比他预想的情况要更糟糕。

“我要去找他，”方多病又一遍重复道:“我一定会找到他。”

天涯海角，终此一生，他一定要将他找回。

他去了漆木山墓前，在那里找到半张未被烧成灰烬的纸钱，还有不远处小坟包前的一只拨浪鼓，急命人在周围四处搜寻，不见李莲花。

后来他去了和李莲花相遇的茶馆，往事历历在目，却已物是人非。

他走过一品坟，又去采莲庄，将和李莲花共同走过的路重新走了一回。三个月的时间转眼而至，他仍然没能找到想找的人。

四季更替，循环往复，他寻过绵延群山，穿行黄沙大漠，在荒漠客栈偶遇了一位故人。

天机山庄一别，他与笛飞声已三年未见。

方多病望着桌边饮茶的人，眼神复杂。笛飞声和从前一样，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气质，坐的位置无人敢靠近，和从前不一样的是他的头发，他的头发全白了。

心头失血对身体损伤极大，当年关河梦劝笛飞声好好休养，待休养好再去找李莲花，可李莲花是笛飞声看得比自身性命还重要之人，自是不肯听劝，拖着一副病躯执意要走，谁也拦不住。

方多病在旁人异样的眼光中走向笛飞声，自顾自坐在笛飞声对面，如老友般道了句：“好久不见。”

笛飞声抬眼看他，“你来此处可是得了什么确切消息？”

方多病眼色黯然摇了摇头，三年来他拿着李莲花的画像问了无数人，每次一有点儿线索便兴冲冲去见，到头来见的人中却无一是他想见的，可他依旧忍不住去见疑似李莲花的人，生怕就此错过，抱憾终生。

“客栈后院有个神志不清的老头儿，说见过李莲花。”笛飞声道：“他说李莲花给他治过病。”

方多病眼瞳一颤，李莲花一身医术，倘若途径此地见有人病痛，必会出手医治。

“他还说了什么？”

“我问他李莲花在何处，他便抱着头说头痛，客栈伙计说老头儿是掌柜的爹，那伙计来大漠前，这客栈是由掌柜的父子二人打理，李莲花的事，那掌柜的说不定也知道。”

“掌柜的在哪儿？”

“伙计说他去了边城，我已在此地等了两日。”

又过了一日，客栈掌柜终于带着一辆马车的货物归来。

身形魁梧的青年拿着李莲花的画像看了又看，问：“这是……依尔哈？”

听到一个陌生的名字，方多病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儿。

笛飞声仍不死心，“你口中的依尔哈是草原人？”

青年看着画像，眼神思索着道：“他长得并不像草原人，或许是中原人起了个草原人的名字，我只知道他和草原来的商队一起走了，至于他究竟是哪里人我也不太清楚。”

他看向满头白发的刀客，“不过依尔哈是戎狄语，用你们中原的话说应该是莲花。”

冷漠的刀客和沉默的剑客离开了大漠客栈，草原上来了两个怪人，一个面容俊朗却满头华发，一个书生模样却胡子拉碴。

方多病和笛飞声顺着当地一位长者的指向来到依尔哈的居所，里面并无人在。

“你们要找依尔哈哥哥？”

两人循声望去，是一个约莫十岁顶着一头小辫儿的男孩儿。

方多病道：“是，小朋友，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小孩儿警惕地反问：“你们是他的朋友？”

“当然，”方多病嘴边露出一抹微笑，“如果你能带我们找到他，我们一定会好好报答你。”

小孩儿拿手撑着下巴左瞅一眼方多病，右瞧一眼笛飞声，咳了一声道：“你们怎么证明和他的关系呢？”

方多病思考了一阵儿，道：“他不但长得好看，说话温柔，还医术高超，是三年前跟着商队来你们这儿的是不是？”

小孩儿一脸认真，“的确是这样，看来你们没有说谎，”他笑着道：“那就跟我来吧。”

两人跟在小孩儿身后，每往前走一步，方多病便觉心中的忐忑更深一分。

根据那客栈掌柜的描述，依尔哈十有八九就是李莲花。可若不是呢？方多病问自己，若依尔哈不是李莲花，只是碰巧和李莲花长得有些相像，他又该去哪里才能寻到他？

他转头去看笛飞声，那人神色从容，眼中仍是一片常见的淡漠，似乎并不为他所忧愁之事而忧愁，只有身侧紧攥的手告诉他，笛飞声此刻的心情怕是和他一样。

他们都迫切地想要得到一个答案，却又在靠近答案时害怕那答案不如人愿。

“到了。”

小孩儿停下脚步。

春风携着花香拂面而过，方多病怔怔望着色彩纷呈的花海。

花海中央瘦削的人影和记忆中重合，不及腰的小不点儿跟在身侧，一大一小两个人正背对他们采花。

喜悦、恐惧、期待，千头万绪涌上心头，他喉间哽塞，喊不出一个字，旁边的笛飞声也是痴望着未发一言。

小孩儿扯着嗓子大喊：“依尔哈哥哥——”

花海中那人回身望了过来。

这一眼隔着簇簇艳丽花丛。

穿过了三年春夏秋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