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氏妇人淳朴仁厚,度之非偷盗之属,着廷尉署再审此案。若司徒再有异议,可亲自审理。”秦勒之捧着被发还回来的奏章读道,“就这样?这案子摆明了就是赤裸裸的栽赃,是隔山打牛!陛下还能再敷衍我一点?”
唐婴连忙安抚他道:“陛下近来忙于西北的战事,无暇顾及京城中的事端。待陛下圣驾回銮,一定会惩戒千岁的行径的。眼下陛下既有了旨意,还是先替白夫人洗脱冤屈,接她老人家出大牢为是。”
“救出她一回又能怎样?只要与宁一日还是王爷,他总能想出办法来挤兑我。”秦勒之气得在屋里来回踱步,“陛下算是指望不上了,去年那次游街,分明就是与宁越雷池凌辱我,陛下回来却是各打五十大板。事情都过去快一年了,陛下对我一直还是冷淡着,而与宁不仅没受罚,还又加了摄政王这一顶高帽。陛下不在京城,他就成了皇帝了,等他名副其实,我还得受多少冤枉气?”
“常言道天无二日,国无二君。陛下此举本意是试试王爷的才干,可一旦摄政王理事成为常态,陛下一定会察觉其中的不妥。”唐婴道,“千岁爷这个摄政王的位子不会坐很久的,大人何必跟他争一时长短?”
“陛下袒护他啊!那天你是不在太极殿上,陛下把剑扔给他亲口让他杀我。我含沙射影几回无果,你看看这次我奏章上说得多明白了,陛下还权当没看见。难道我为了拉他下水还得搭上自己的项上人头吗?”
“大人,那天的事陛下是气话,您怎么还当真呢?依小的来看,陛下其实是护着您。那一阵子满朝文武都在望风站队,陛下当着所有人的面来这么一出,就是为了说明,即便尊贵煊赫如千岁都不敢对您有丝毫不敬,其他那些明眼人自然不就清楚了吗?”得亏有专廉次次教他这些指鹿为马的违心话,不然就秦勒之这种盯着一件事反复琢磨的性子,唐婴是真哄他不住。
秦勒之哂笑,“那为什么陛下又把本该我份内的田籍农产之事交给薛泓嘉管了?原先中尉署的事也都由我辖,如今也分出去了。陛下开战之前几次召集朝臣议事,哪回带上我了?浙东伏旱,荒死了万亩稻田,这样大的事情我身为司徒,连句话都说不上,与宁和薛泓嘉两个人就把这事给办了。打今年年初起,我见陛下一面都费劲,这也叫陛下护着我?”
“这……这征伐之事陛下自然是跟武将商议了,您看山太师不也没得过宣见吗?”
“呵,说起这事,先前我听了你的话,动员了多少官员上书保举郑引为主帅。陛下倒确实用了郑引做主帅,可回回大捷冲锋陷阵的依旧是林道敬,郑引坐镇中军指挥若定。你说这郑引是真蠢到功劳都算在别人头上呢,还是陛下跟他吩咐过要他多提拔林道敬呢?”唐婴局促地汗流浃背,这一桩他还真没细考虑过。秦勒之倒也没指望他能答上来这一串,兀自牢骚着,“把白氏那桩案子先结了,然后接她来我府上,我就不信与宁手还能伸到我府上来。这小子欺人太甚,陛下又这么护短,爷我也不伺候了,我这就给陛下上辞呈!”
八月二十八,王妃楚氏诞下千岁的次子,喜报传到甘泉宫,皇帝大喜过望,赐名祯符,主祥瑞吉兆——在人为英杰,与国作祯符。
皇帝令着少君满月之日,赐酺朝阳殿,隆虑世子为出席弟弟的满月宴,也在九月初启程赶回睢阳。寻常赐酺就是在臣民宅邸举办,而千岁的次子办个满月就可以在朝阳殿大宴群臣,这可是天子之礼。千岁这厢煊赫滔天,司徒府却大门紧闭。秦勒之递上的辞呈也被皇帝选择性地忽略了,被睢阳和骊山两边一起晾着,像他这样争强好胜的人肯定也摆不出好脸色。于是秦司徒的办法就是,闭门静修,不上朝、不办公、不道贺,更不见客。
消息传到甘泉宫,可是让煌久气不打一出来,“士人习气!但敢这样跟朕打擂台的,普天之下也就是他了。好啊,他愿意自己关紧闭那就关着,好好反省一下。”西北迟迟没有战报前来,煌久情绪本就低沉,秦勒之还偏这时候跟她闹。一个是御弟摄政王,数年之后的北梁天子;一个是陪着她从嘉德殿走到太极殿,位居三司之首的重臣,都还不如才跟了她几年的专廉懂事。当年专廉在宫禁之内遭卫尉围堵发难,事后既不追究也不告状,刚刚弱冠的年轻人都明白什么是识大体,偏与宁和秦登两个人不懂。都说衣要新人要旧,到煌久这怎么反了过来?“薛泓嘉那边有信了吗?五万支火箭打造好了没?下个月的军粮筹出来了吗?”
林择善忙回禀道:“回陛下,十月的军粮共一万五千石,已交到雍凉布政使手里,分派三处了。那火箭已造好了三万八千支,也在运往前线了。”
“传朕的话,叫他们麻利点。”也难怪煌久着急,秋季牧草长成,焉耆战马贴膘,若拖到了十月,战况就是利于焉耆一方了。可如今的情形,九月里肯定无法完成决战,于是郑士桐再生一计。
打仗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如今北梁兵马众多,且于盆地上缘扎寨,占据了地利与人和。天时这一点如今貌似是在焉耆一边,然而静待其变,也有可能利于北梁。等到暮秋,天干物燥,一把大火便可烧尽枯草。是以火箭一日造不齐全,郑士桐一日就无法打响决战的鼓声。郑士桐要求的本来就是保守数额,如今还欠着一万两千支,等这些箭矢都送到北山军营,最快也得是十一月了。届时陇右降雪,雪化之后溶泄草原,火攻之计就得再拖到来年开春,举国上下又得为前线军队筹集军饷,而勒紧裤腰带过半年。
西北牵制着北梁十数万大兵,新即位的那个高丽王也不是省油的灯,北梁一面跟焉耆掰手腕,一面还要担心辽东一带的安宁。辽东边界上两个府的知府都是太安三年由南宫风颂举荐上任的。自打南宫风颂被赶回了淇县,南宫太后也驾鹤西去,煌久一直想着要从地方到中央,把南宫风颂的党羽一一剪除。如今可好,辽东不安稳,更不能轻易更换地方官了。
果然到了十月,北梁三座大寨都因羽箭短缺而不敢贸然应战,而焉耆便仗着草黄马肥威风了起来。北面苏赫巴鲁守着元捷,中军吉达亲自坐阵与郑士桐对垒,而南面与林道敬对峙的则为哈日查盖。将勇贵能谋,哈日查盖可不是好对付的,于是林道敬几次三番请求应战,都被郑士桐驳回,北梁需要一个契机取巧胜。
诸葛孔明曾论将帅用兵之道,荷戟执戈的□□之躯乃可见之兵,风云水火山川灵气为不可见之兵。若将万物万象融汇于心,运用自如,顷刻间便可化作百万雄兵。
十月中旬,天山一带就开始下雪了,高山之中积雪不化,严重影响辎重车马行进。于是,元捷率领的北路兵马,开始徐徐拔营起寨。苏赫巴鲁以为北梁便要就此知难而退了,于是也没请示吉达就率部出寨,准备掩杀元捷撤退的队伍。周遭环绕着洁白如玉的群山,静谧得这只能听见自己部队中战马的喘息声音。
“将军,元捷似乎已经全部撤到了天山以北,这山沟里一个北梁狗都瞧不见呐!”前军探马几番打探都是如此回话。
“娘的,这姓元的孙子先前跟个打不跑的恶犬一样追着老子屁股后面咬,大雪刚一封山就跑得没影了!”苏赫巴鲁咬着牙道,“下令全军,穿越天山,追击北梁军队,老子非得打他个教训不可!”
焉耆军队遂驱马,逐渐深入天山。
倏然间,一声喀嚓的声音自旁边的山顶上传来。“将军,雪崩了!”
山岭上积存千年的雪盖倾泻而下,冰雪构成的云涛伴随着嘶吼的旋风,奔向山间焉耆的部队。
苏赫巴鲁低骂一声,连忙拨转马头,“后军变前军,快撤!”
幸而焉耆都是骑兵,大半人马还是赶在大雪吞没之前逃到了开阔地带。苏赫巴鲁此番中计,折损了近千骑,回到中军王帐自领了五十杖的刑罚。
来年二月,地面上雪化去,展露出去年秋后留下的干枯的原野。北梁三座营寨齐放火箭,冒着火星的箭头噗噗地落在枯草枯枝以及粮草垛上,瞬间成长为巨人般的烈焰,挥舞着赤红的长剑斩向焉耆兵卒。
王庭化为灰烬,焉耆再无壁垒可以驻守。南边的林道敬把麾下三万人分为三班,轮班出战,故而每一战都是使出十足十的力量。郑士桐的中路兵马,一天十五里稳健地向西推进;元捷部负责隔三差五地修正焉耆撤退的方向,避免他们向东北方向逃窜。三路兵马如同大网收口一样,将焉耆往天山西部的阙口处驱赶。焉耆人应战不暇,边战边退,尤其是南边哈日查盖,总得每日每夜地缠斗。每每焉耆刚要下寨或是战马饮水,林道敬就擂起战鼓冲击,如是这般接连两三日,即便人还能挺住,战马就先虚脱了。
太安八年三月,鏖战告捷,吉达最终连连求和地撤到了天山以北,煌久积攒了二十余年的心头之恨总算是疏解了。
自太兴八年吉达靠武力成为了可汗之后的十年间,他先是整肃了王廷内部,其次陆陆续续打服了一些接着焉耆内乱而独立出去的部落,然后便开始向邻国伸出侵略的魔爪。太兴十七年末,吉达剑指北方邻国乌孙,大有将其一举吞并之势。乌孙的疆域一半嵌在焉耆与北梁之间,西南搭着焉耆界,东南是雍州的西北角。三战过后,乌孙明显抵挡不住吉达凶悍的攻势,连忙修国事向北梁求救。焉耆蒸蒸日上之势也令北梁颇为忌惮,如若吉达真的实现了西边的大一统,相当于车马炮都对光了,两位老将直接对脸。两个大国间的拉锯战一旦打响,必将旷日持久且血流漂橹。皇帝稍稍思量便同意出兵,既卖乌孙一个人情,又能打压吉达的气焰,给这头年少的头狼栓进镣铐里。
这一仗并非决定国运的殊死搏斗,是可以由将帅代劳的。可难就难在,北梁可用的大将不过穆思行与南宫华彧两人,前者乃是常年盘踞西北的封疆大吏,纵然皇帝十余年来有意压制尽量避免他立功,可在军中的威望早已高过了远在睢阳的皇帝;而后者过于性情刚直强硬,但派他一人到西北,一定会与当地将领冲突不断。权衡之后,皇帝不顾群臣反对,决定留南宫风颂监国,带着南宫华彧押十万兵马御驾亲征,到张掖与穆思行的守军汇合。与桓做为一个掣肘留在皇城,于是皇子之中只有和绰与宁二人随行。
皇帝早年十五岁便披甲上阵,追随开国皇帝武帝东征西讨,这才打下了北梁千里的江山。三十余载飞逝,如今皇帝再次披坚执锐挥鞭断流,依旧是容光焕发,与枯坐在昭德殿中批折子之时简直判若两人。
与君子交往要先礼后兵,而跟蛮夷人打交道则应反其道而行之,皇帝深谙此道。北梁大军到了乌孙边境,二话不说直接擂鼓,首战告捷。吉达察觉到,北梁不费吹灰之力便可轻松战胜,如若真的举全国之力大打出手,那焉耆一定是没有好果子吃的。正好此时北梁派来使者,吉达很识时务地退后一步,两方和谈。虽说是要握手言和,但是这两位铁腕人物非常默契地推翻了坐下来吃顿饭喝回酒的常规方案。双方各自陈列出一万甲兵,两位元首各自提马阵前,亲自交涉。和绰也借着这个机会远远得看见了吉达一眼,这位说好听是年轻有为,说难听是狼子野心的芳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