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没有女子拒绝的了翟衣凤冠,那么也没有男人拒绝不了宝剑,与宁也顾不上怄气,将宝剑接到手中。由剑柄到剑标约有三尺长,剑鞘全由透白的蟒皮包裹,鎏金龙形护环与勾谷云纹的鞘口剑标搭做一体,宛若两条金龙穿梭云间。剑柄由上成的花梨木制成,以截金的工艺嵌入金丝,光下看来熠熠生辉。撤出剑来,霎时寒光四溢,剑身全由精钢打成,剑脊淬成了冰炸纹的图样。上下两仞光洁犀利,一看便是龙泉剑中的孤品。
“你从哪里得来的?”与宁勉强板着脸,然而双眸中流露出难以收敛的喜爱之色。
“我生日,父皇赏的。”和绰答道,“二月里梨花正开时进献到宫里的,本想着到手就送给你的,谁知你闹着脾气不肯见我?”
与宁很是惊讶,“送给我的?”
和绰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顺势夸了一句:“宝剑送英雄嘛。”
与宁有些难为情,原来她还是一直替自己着想的,“别想着这就把我打发了,你这是借花献佛,不算数。”
“好好好,宝剑是宝剑,我再给你郑重地赔个礼,总行了吧?”和绰道,“实在不行,你也扇我一个耳光。”她说着,真就忝着脸往前凑。
与宁嫌弃地退后两步,“胡搅蛮缠,为老不尊。”
行了,这就算是哄好了。“与宁,别老把人都往坏处想,你我都一早失了遮风避雨的屋檐,富贵尊荣都得靠自己去争。不过你得相信我,咱们才能共谋发展,别再起内讧彼此掣肘了,好吗?”
这话倒是不假,和绰对付敌党虽然阴招不断,但是对他的确是一个相当出色的长姐。与宁点了点头,不太情愿地答道:“好,我知道了。”
腊月初二,朔方郡遭暴雪侵袭,民舍被积雪压塌,柴火受潮难以点燃,百姓流离失所饥寒交迫。安邦公主奉命押送赈灾物资前往朔方,安定灾民,至少要离京半月有余。趁着她人不在京师,皇贵妃授意麾下一名朝散大夫上表,弹劾安邦公主使巫蛊害死前驸马陈泊平。
皇帝阅罢奏表,当即咳血不止,连夜又宣了一众太医。锦绣暗中派人四百里加急赶到朔方报信,和绰闻讯也是一惊,千防万防,不想还是被曲倩翻出了旧账。可细一思量,陛下知道此事已有数日,至今未置一词,也没有急诏她回京问罪,想必仍有转圜的余地!
和绰将剩余工作交代给山岁承,自己则悄悄地提前五天回了睢阳。为避曲倩的眼线,和绰不敢直接回东宫,在城外一处与宁名下的闲宅暂住。
锦绣抽空出宫,将来龙去脉详细地讲给和绰。原来是曲氏的手下费尽心机,在扶风茂陵找到了已嫁人生子的映枫,百般盘问昔年惠仪公主府中的旧事。映枫是个不愿惹是生非的老实人,曾经也是和绰身边的心腹,只是她固然忠诚可嘉,但过分软弱善良。后来映枫被送出京城,一方面是和绰不敢再用她,一方面,映枫自己也不愿总在这些血腥事件当中斡旋。纵然映枫有意袒护和绰地闪烁其词,对方还是听出一些端倪,原来公主与驸马并不如表面上那般琴瑟和谐,反之是夫妻间结冤已久。当年陈驸马暴亡本就匪夷所思,如此类推,会不会是公主一手策划呢?于是,神通广大的皇贵妃又找到了曾经在惠仪公主府中服侍的仆从,以及陈泊平风光得意时的旧友,将他们的陈辞一串,不难演绎出一个完整的经过。
听罢锦绣的叙述,和绰连连冷笑地唾道:“这王八羔子,死了还要来挡我的路。”
锦绣看起来比她本人还着急,“其实,陛下心里早就打定主意立您为储,只是眼下陛下病得糊涂,如若这一遭叫曲妃占了上风,陛下一念之差,那殿下可就功亏一篑了!殿下,您可千万得想法子圆过去。”
“姑姑所言极是。可曲妃狡诈万分,她的编排纵有几处杜撰,但都不足以用来推翻这封奏表。”和绰颇为冷静地答道,“父皇最恨受人欺瞒,事到如今,与其费心狡辩,倒不如坦诚相待。姑姑,还有什么人知晓此事?”还好,曲倩没有查出她曾怀有身孕一节,据这一点发挥或可扭转乾坤。
“陛下押下了这封奏表,没有公开。只是,陛下曾召景贵妃到昭德殿伴驾,不知是否会说起过此事。”锦绣又想了想,“另外大少大约也有所耳闻,奴婢见他的耳目这些日子在宫中走动频繁,估计也是想打听一二。”
景贵妃不是多事之人,她的儿子五少和八少也都与储位无缘,想来无妨。与宁嘛,姑且信他。和绰又问,“那曲妃找到的几个证人可有被父皇提审过?”
锦绣摇摇头,“陛下没有大动干戈地调查此事,不曾审讯。”
“那些证人现在何处安置?”
“没有圣旨掷下,曲妃的手下不得私自拘留证人,都还在原处。”
“如此便好,有劳姑姑费心周旋了,待孤摆平这一关,定要重谢姑姑。”和绰胸中已有定夺。又是从她的旧仆下手,想必是薛涵茈在兴风作浪,把线索透露给曲倩的。
锦绣连连摆手,“殿下抬举了。奴婢不敢在外过多耽搁,殿下若无别的吩咐,奴婢赶着回宫里听差去了。”
“还真有一件,辛苦姑姑着人通知与宁来这一趟,别说是我回来了。”和绰道,“姑姑回去时,千万小心谨慎。”
锦绣答了诺,赶紧起程回阙城。半个时辰后,满怀疑窦的与宁到了,提着宝剑到了。他的这处宅子外人并不知道,能背着他找到这里,不是心腹便是死敌。和绰与宁的地盘上并不见外,自己就坐了上座,见他来到便勾了勾唇问道:“这么杀气腾腾的,拿着我送你的剑来杀我吗?”
与宁松了一口气,归剑入鞘,“你怎么提前回来了,还偷偷摸摸的?”
“曲妃的手下向我发难,你不会不知道吧?”和绰一边答他的话,一边手下还在簌簌地写着什么。
“知道个大概,你可有对策?”与宁在她对面落座,在炉边烤火。
和绰答道:“上表那人是依据着我的旧仆和陈泊平几个旧友之言,编排出的故事。其余几个人的证词无关痛痒,唯一举足轻重的是映枫的陈辞……”说到这,她停顿了片刻。
与宁不解地问道:“然后呢?我听着呢。”
和绰稍稍皱眉,话锋一转,“宁弟,如今我这条船颤颤巍巍,时刻面临颠覆之危。我可是把挽救危局的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你,不会辜负我的信赖吧?”
与宁啧了一声,答道:“我倒想加把劲把你推翻了。可没了你,我势单力孤,必定难逃曲氏倾轧。有什么安排,你明说便是。”
和绰笑了笑,有个靠得住的弟弟真是令人安心。“好,我想麻烦你着人暗中去一趟扶风茂陵,找到映枫,告诉她………”
与宁挑了挑眉,“这样就行了?”就这么简单就能化解危机?
“不,还有这个。”和绰将刚刚写就的一张单子交给与宁,“照着我写的这些,给我赶制一身衣着。”
两日后,腊月十八,和绰光明正大地走修能门回了东宫,皇帝知晓后,宣安邦公主于腊月十九面圣述职。
锦绣以逢迎殿下为名来到东宫,准备再跟和绰合计一番。她走进嘉德殿时,和绰正从容地穿衣打扮,令她惊讶得倒吸一口冷气,“殿下!您这是……”
和绰穿的是一袭石榴红的叠襟罗裙,外罩象牙白的广袖长衫,花纹也是石榴红的团纹;长发中规中矩地梳成如意宝髻,戴着步摇金冠。红白两色衬得她淡然高华,并无不妥。可这,与昔年温昱皇贵妃许氏的一身故衣,几乎是一模一样!
和绰笑了笑,“姑姑,您看这样打扮,像我母妃吗?”她没打算做成完全雷同的样子,那样未免落了刻意穿凿,故而将许氏故衣上的锦鲤戏莲团纹,换做了福寿万字团纹。
锦绣错愕片刻,遂即了然她的用意。“像,活脱脱就是昱娘娘年轻时的模样。”皇帝当年对温昱贵妃可是落下了无尽的愧疚,今日和绰便是要勾起皇帝对母妃的恻隐,从而能够对她的所作所为多分宽容。她的母妃软弱,无力保护她,但如今却可能是救她的制胜法宝。
和绰缓步走入两仪殿,盈盈拜倒,“儿臣叩见父皇。”
皇帝倚坐在胡床上,先是没有抬头地道:“平身吧。怎么提前回来?灾民都安置妥当了?”问罢,皇帝才抬眼看她,可这一看便愣了神。时隔十余载,他难以忆起当年哪位贵妃穿过哪件罗裙,只是这样打扮的和绰站在他面前,无端地就让他想起许诺。
“谢父皇,”和绰徐徐起身,缠着珊瑚的金丝摇曳,映得一双明眸顾盼生辉,“儿臣在外抚恤灾民,骤然听闻父皇病情加重,心急如焚,便赶忙料理完,想早日回宫为父皇侍疾。幸而如今父皇圣躬康健,儿臣方能安心片刻。朔方郡赈灾的棉衣已按人头发放,粥厂也在一日三餐地施粥;灾民如今暂住郡衙大厅中,只待民舍修葺完毕便可重新落户。所有受灾百姓都已造册登记,请父皇御览。”说着,和绰将灾民户籍册呈上。
皇帝终于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翻阅户籍册,“百姓们都拥在郡衙里?那太守和衙役办差多不方便?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回父皇,儿臣已命朔方太守及附近知府加紧修缮民舍,只是雪天动工难免缓期几日。一旦修缮完毕,立即使百姓回归旧舍。儿臣向灾民宣讲,父皇虽身在京都,却时刻心系黎民,开国库放粮,挪用阙城中馈保证灾民温饱。百姓对父皇的悲悯仁爱感恩不尽,配合官吏安排,并无混乱情状。”和绰有条不紊地答道。
“做的好,委佗很能为父皇分忧。”皇帝合上簿册,放到一边,又问道:“今儿是什么日子了?”
和绰稍稍一愣,略微垂眸地答道:“回父皇,是腊月十九。”
和绰知道皇帝一定在观察她的反应。皇帝点了点头,“没几天就到年关了,抓紧办完,让百姓们好好过年。”和绰答诺,皇帝又道:“近前来,父皇有话问你。”
和绰依言上前几步,站定后笑着问道:“儿臣敬待父皇赐教。”
皇帝道:“委佗,近来父皇听得一点风言风语,说太兴十四年,你与陈泊平夫妻之间屡有矛盾?”
和绰有些诧异,干笑了一声,“父皇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唔,夫妻相处难保从始至终地和睦,偶尔有些龃龉也是常情。”
“常情吗?委佗勿要欺瞒于朕。朕听说的,可是你深以陈驸马为恨,借着他发高热,请江湖术士给他中蛊,害死了他。”
和绰表现出恰到好处的慌张和恐惧,连忙跪倒在地,“父皇恕罪!儿臣,儿臣本不应隐瞒父皇的。只是父皇被国事缠身,已是千头万绪,儿臣怎能拿自己的家事再叨扰父皇?是何人如此居心叵测,翻出这些陈年旧事再让父皇烦心?”
皇帝皱起眉头,“这么说,陈泊平真是被你害死的?”
和绰赶紧摇头,而后又很是为难地点头,依旧是恰到好处的紧张纠结,“儿臣不敢诳语欺君,陈泊平高热之际,儿臣,的确是没有好好医治他。儿臣此举亦有难言之隐,求父皇容儿臣辩白!”
皇帝长叹一声,拉来旁边的引枕靠着,有些疲倦地道:“好,你说。”
“谢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