煌久点了点头,“忠臣执拗刚固,贤臣讪君卖直,能臣又难免代拆代行,总是良臣最好。”忠臣如山岁承,贤臣如南宫风颂,能臣如秦勒之,纵然皆为安邦定国之才,久之却不如专廉乖觉得体。“你一介女子都明白的道理,朕的满朝文武却想不明白。”官爵皆为天子赏赐,即便是被封赏之人也没权利决定自己受与不受。煌久想了许久也想不通,为什么她跟山岁承之间沟通起来总像是隔山隔水。秦勒之跟她也矛盾不断,可是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也就和好了。面对山岁承时,总是她还没问罪,他就自己请罪了,拳头一次次地打在棉花上。而她有意示好,山岁承又都推着躲着不领情。煌久是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她把那张青词交给林择善收着,只当从没看见过。
三月十五的朝会上,皇帝向郑士桐垂询军务,这是含沙射影。机敏如秦勒之立即捕捉到皇帝的意图,出班陈奏发兵吐蕃,薛泓嘉紧随其后。此番皇帝没有再问“太师之见何如”,山岁承是以也没有开口。尽管反对的声音消失了,皇帝还是没有最终裁断,当廷将唐婴晋为了正五品的中散大夫。局势已经很明了了,皇帝兴兵之意溢于言表,几位举足轻重的朝臣中,山太师执意反对,但看似并无甚效力;司徒与司空走到了一条船上,都支持兴兵;只剩一位新秀,目前尚未表态。朝会过后,专廉的府邸可谓是门庭若市,来游说的,来送礼的,来求教的人马络绎不绝,专廉自己都产生了一种秩卑权重的错觉。
三月十七,薛司空的礼第一批到了。薛泓嘉最初是拿他当眼中钉的,不过自太安七年为焉耆之战厉兵秣马之际,他二人共事一场后,薛泓嘉的态度显然有所改变。专廉客气寒暄了一番,应允了他的嘱咐,收下了他的礼。
三月十九,王宪来访,寒暄的话自然是比唱的还好听,专廉礼貌地应付着。王宪见专少师都不急着站队,自己也就放心地闭紧嘴巴了。
三月二十,懋容公主府的詹事也带着礼品来了。不是大鸿胪童飞卿,而是懋容公主。虽然太安七年给吐蕃王的那封国书是童飞卿拟的,后来答复吐蕃王询问的国书也是他的手笔,但童飞卿自己却不认为是君子所为。如今秦勒之等人揪着这一处施展鬼蜮伎俩,童飞卿心里支持山岁承的看法,但他自知人微言轻,只好是能躲着就躲着。可纾慧争强好胜,看热闹不嫌事大,童飞卿怎么拦也拦不住她撺掇两国交兵的热情。承蒙三殿下高看,专廉自然不会拒绝,也痛快地应下了。
最让专廉意料不到的访客,是三月二十五,司马府遣来的人。若说山太师是举国第一孤臣,那郑司马完全可以称是第二孤臣,居然也会行贿。郑士桐本来是不愿参与这种事,而在他的一干门客的建言之下,比权量力,还是争取建功立业的机会更为重要。对于郑士桐希望挂帅的诉求,专廉表示了双手赞成。
三月二十六,专廉终于等到了秦司徒的礼单,来人正是唐婴。
“卑职参见少师大人。”唐婴拱手施礼道。
专廉屏退了所有下人,笑道:“唐大夫别来无恙。”
“还不都是托少师大人的福。”唐婴油滑地作答。
“哪里,若非秦司徒缜密安排,唐大夫如何能在陛下面前侃侃而谈,得陛下的青眼呢?”专廉说话时仍噙着笑意,可话里话外阴森森的。
唐婴听明白了,这是责怪他传递情报时言之不尽。新主子和旧主子都不好对付,要不是为了腰金衣紫的一日,唐婴早就不伺候了。“少师大人勿怪,卑职绝不是有意隐瞒,当时朝会前夜秦司徒才告诉卑职要在朝会上说那番话。说实话,卑职至今都不知道司徒大人为什么想起来要打吐蕃的。”
专廉对他的解释并不怎么介意,唐婴这种宰官之徒,滞于爵禄可以卖一个主子,也就可以再卖第二个。他只要唐婴效力,而不期待他尽忠守信,唐婴知道有所保留,这才足见他精于求生,才是枚好用的旗子。他边捻过那串鹤顶红的手持,悠悠地道:“秦司徒破费如此,是有何指教?也是要我想陛下上书请求出兵的吗?”
唐婴笑答:“秦司徒知道少师大人心里一定是赞成出兵的,而且无论少师大人站在哪边,陛下一定都会出兵。秦司徒只在意此番争论,能否推翻那座山。”近日来专廉府上,总能看见他捧着这串眼珠子似的东西,可既不是什么悦目的美玉,也没见他礼佛,不知这专大人是什么雅兴。
“果然,秦司徒棋算五步。”专廉点了点头赞道,把泰山封禅、攻打吐蕃、拉拢司空、扳倒太师几件事串在一根绳上,借薛泓嘉的力为自己造势,借陛下的刀来除去山岁承。当然如此种种能够成立的前提,还是他从一开始就看透了陛下的心意。专廉将珠串拢回袖中,道:“秦司徒确实是高看我了,我侍奉陛下时日尚短,陛下未必拿我的话当回事。陛下身边有秦司徒的人,于是他才能先于众人获悉陛下的意图。我们若想成事,也得有陛下身边的人照应,唐大夫明白我的意思?”
久事陛下身畔,又极受陛下信赖,那除了大监林择善之外无出其右了。林择善深知陛下与山太师的情谊,指望他来扳倒山太师肯定是不成。不过,唐婴与专廉两人的目的也不仅仅是推倒山岁承,拉拢林择善是为了以后的发展。“卑职多谢大人指点。”
四月初一大朝会如期进行,一切如常,末了留了山岁承、三司及专廉几人。
煌久命人取出皇舆全图挂在大殿之中,她离了龙椅,来到图前。“此图原先是在先帝的昭德殿中,朕应召入宫,屡见先帝望图兴叹。朕未敢贸然发问,先帝亦未曾与朕讲起,可朕明白他心中的忧虑。我北梁乃世间真龙,然皇舆周天之内,不乏魑魅魍魉与我国共享华夏大地。西北的豺狼已经被赶走了,东南海上的钩蛇也已藏行逃遁,东北的幼虎,以及,西南雪原上的獒犬。高丽先王在时被搞得乌烟瘴气,新王纵野心勃勃,尚需时日将养国力以成气候。朕做事喜欢先难后易,今日便从吐蕃议起。”
秦勒之率先道:“李唐之时,吐蕃便已臣服我华夏。然后世君王囿于中原内乱不止,政不达藏,吐蕃自恃天高地远便不以华夏帝王为圣主。时至今日,陛下登雍纳揆,我朝控弦百万,米谷溢仓。陛下怀柔四海,吐蕃王却以为陛下软弱可欺,屡为僭越之举。臣以为此时不伐吐蕃王,更待何时?”
“吐蕃与我华夏千古一脉,藏民与汉人共饮长江之水,便应共尊一朝天子,焉得擅自裂土分茅?”薛泓嘉紧接着道。
看架势,殿中诸位皆妄掩目捕雀,山岁承一拱手,“长庆年间,唐使趋藏寻盟,缔结唐吐甥舅亲谊,此后乃和为一家,社稷如一。如今吐蕃王并无侵犯之意,我朝却率先弃盟背约,兴不义之师,陛下日后将如何缔约于藩国,如何取信于民?”
“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方为致胜法门,难道要我朝等着吐蕃大军北跃祁山之时再行抵御,方为师出有名吗?”秦勒之反驳道。
煌久未发一言地点了点头。
山岁承又道,“我军进藏先要入蜀,蜀道峥嵘崎岖,最难行军;入藏之后又需跋山涉川,穿行雪岭之中。我军千里奔袭,藏兵以逸待劳,且占据地利。若吐蕃王行坚壁清野之法,我军将进退维谷。”
秦勒之一笑,“出其不意,山大人怎么又忘了?吐蕃王不知兵从天降,何来以逸待劳,何来坚壁清野?”
“臣不才,曾在剑南山中与匪寇缠斗,绕九峰穿邛崃,千里奔袭而胜之。”郑士桐也拱手道,“臣亦曾在雪封的北山之间与焉耆作战,只要调度得法,雪岭高原并非万安的天堑。”
“说的好,我北梁兵马所向披靡,岂能被一片高原就难倒了?”煌久道。
“即便我军战而胜之,而后如何?吐蕃苦寒,无法耕种稻谷,亦难以畜牧牛羊。若遇天寒冻灾,还需调遣内地粮米赈济藏民。征服吐蕃获利其微,得弊其著,又是何苦为之!”山岁承又道,他一人孤军奋战,试图唤起皇帝的理智。
“吐蕃凭陵虎视巫峡钱中,那可是天下粮仓,若巫郡和钱中郡两地有失,国将不治!”秦勒之故作嗔怪地道,“山大人,你不能因苟安怯战之心,就姑息养奸,拿亿兆黎民的姓名做赌啊!”
“秦登!社稷国祚不是你用来钻营奔竞的筹码!”山岁承此生都没有一刻如眼下这般窘迫焦急,他额上隐隐显出青筋。
秦勒之还真被他这一吼吓了一跳,转而向皇帝拱手道:“陛下,山太师无以自辩便攀咬微臣党同伐异,请陛下明察,还臣公道。”
煌久审视着山秦二人,缓缓道:“朕心中有数,今日且议吐蕃之事。”
显然,皇帝跟秦勒之是站在一条船上的,山岁承只得拼力一博。“济拔颠危,匡扶社稷此乃陛下昔年之志。如今,陛下杀良将贬忠臣,以得乾纲独断拒谏饰非。陛下为求不世之功,足视听之娱,不惜倒行逆施穷兵黩武,何其骄横!”山岁承语气激昂地道,“和绰,你不是能够再造乾坤的亢宗之子!”
一席话毕,殿中诸人都不由得屏气凝息。除了专廉的几位都是太兴年间陛下的亲信,都知道陛下名讳,都知道陛下亲和下士,可从没有人敢直呼和绰二字。煌久自己都惊住了,这一句确实令她产生了片刻的动摇,她当真是天命不佑的骄固独夫吗?
“放肆!山蹇,这就是你跟陛下回话的姿态吗!”秦勒之横眉立目地呵道,如此看来山岁承自掘坟墓,压根无需他做局坑害。
山岁承深吸一口气,接着道:“师旷曾云:国有五墨墨,鲜有不危者也。一曰,群臣行赂,以采名誉;百姓侵冤,无所告诉,而君不悟。二曰,忠臣不用,用臣不忠;下才处高,不肖临贤,而君不悟……”
“山岁承,你好大的胆!还不住口!”薛泓嘉怒喝着打断他。
陛下的脸色显然越来越难看了,可山岁承不为所动,一意孤行地道:“三曰,奸臣欺诈,空虚府库;以其少才,覆塞其恶;贤人逐,奸邪贵,而君不悟。四曰,国贫民罢,上下不和,而好财用兵,嗜欲无厌;谄谀之人,容容在旁,而君不悟。五曰至道不明,法令不行,吏民不正,百姓不安,而君不悟。”这一番话接连给陛下扣了多少顶昏君的帽子?在场臣工一片愕然,连秦勒之都瞠目结舌了。山岁承下定了决心,接着道:“臣食朝廷俸禄,眼见五墨墨,君不悟,却无力回天,五内感愧,自知不堪太师之位,在此向陛下请辞。”他抬手解开组缨,摘下冠冕,恭敬地放在丹陛的台阶上。君子死而冠不免,山岁承自己除冠,这是心死犹胜身死。
秦勒之仿佛已经听到了人头落地的声音,他强压住心底的亢奋,频频以目示意薛泓嘉与专廉二人。薛泓嘉目光犹豫容与,欲言而不敢言;专廉则是微微垂眸,目不斜视,笏板藏在袍袖之中,完全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大势所趋已经分外清明,专廉束手矗立一旁,置身争论之外。不管他之前答应过多少人,专廉今天不准备为任何一方说话。
宣室殿中静得连银签沉浮,香篆化灰的声音都分明刺耳。
缄默良久,煌久问道:“说完了?”她声音沉稳不显丝毫的波澜,可周身的气氛森然得令人窒息,离皇帝最近的林择善后背的衣裳都被冷汗洇透了。这山大人只怕要罹难了。
山岁承长出一口气,答:“说完了。”
煌久点了点头,“好。来人,带山大人到诏狱休息。”
跟了皇帝二十余年,林择善可以发誓,他在陛下的眸色中看到了一丝——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