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宣室殿里十成有六的人都是他秦登的手下,每年他秦登府里走的账比宫里开销还多出几百万两,他算是把好日子都过明白了。”秦勒之的行径煌久心里早有衡量,但最让人怒气上涨的是他有恃无恐的态度。他自恃法不责众,为保证国家机器顺利运作,皇帝一定无法把他的同党全部罢免。
薛泓嘉不敢贸然谏言皇帝如何处置革员,只好请示圣意:“秦登招供的贼党核心人物,皆与带头弹劾千岁之人相吻合,微臣请陛下示下,可要继续缉拿追查?”
“再追查出更多丑事,朕的脸面还往哪放?到此为止吧。”煌久道,“汝南学派中四品以上的一概罢官,三品以上的流放辽东,其余的贬官三级姑且留用以观后效。至于秦登,朕要罚他那身倔骨头,廷杖二十,诏狱关押。”
“那,革员尚有二子三女于府中,该如何处置?”
煌久沉吟半晌,“稚子无辜,在城中找处别院安置。至于他的那群莺莺燕燕,去留随意。”
“诺,微臣遵旨。”皇帝还是看重秦勒之,不仅免了他死罪,还赡养他的家小。只怕秦登便如山蹇、与宁一般,狱里关过几天就又放出来了。
在秦登入狱之后,皇帝便彻底不再宣贺堇年了,严蔚夫如愿成了旸城里头一号红人。可他伴驾的时间越久,他就越清晰地察觉到,陛下心里是真的压根没有他的一席之地。越是这样,他就越迫切地想要宣示自己与众不同的地位,于是,旸城中传出了不少陛下的绯色韵事。纾慧每月进宫两次,两次都听着了下人闲言取乐,头一次她直接罚了跪碎瓷片,第二回,纾慧决定要告诉皇姐。
煌久听闻之后,沈沈一笑,“朕用得上他,他还真就把自己当个玩意儿了。”
纾慧道:“皇姐,这种腌臢坯子可得尽早除之,切不能容他到宫外去混说。”
煌久点点头,“宣严蔚夫来见。”
不一会,严蔚夫就匀面梳头,精心打扮地来到了昭德殿。“微臣请陛下圣安,请三殿下安。”
“平身。”煌久笑盈盈地道,“朕风闻,朕与卿的床笫之事,被旸城上下杂役当作谈资,沸议不已,因何如此啊?”
严蔚夫看了一眼沉着脸色的三殿下便明白了,他陪笑着答道:“回陛下,臣倒从来不曾听说过,下人拿主子的事嚼舌根是常有的事情,若真有大不敬的厥词,臣一定彻查严惩。”
纾慧冷笑,“不必你费事,孤早都查问明白了,都说这些话是打严大人处传出来的,严大人准备怎么严惩自己呢?”
严蔚夫仍旧装傻,“殿下此言差矣,那帮奴才为了自己脱罪,什么话都说得出来。殿下如何能因几句诳语就来问罪臣呢?整个旸城里再没一人比臣更关切陛下了,臣又怎么会做出有辱陛下颜面的事呢?”
纾慧气得一拍桌子,煌久却道:“好了,你既说不知情,朕信你。坐,品茶吧。”
严蔚夫在煌久身边落座,纾慧嫌弃地转过头不看他。只见煌久从袖中拿出一只银票折成的纸包,徐徐拆开,里面盛着一小撮朱砂样的粉末。严蔚夫心里咯噔一下,这正是他三天前刚刚买通了理藩院的看守,要向山蹇饭菜里投放的鹤顶红!
“你从未久居京城,不知道在京中办事的规矩。”煌久悠悠地说道,“区区一百两银子,最多让人家帮你传个话,要想在天子脚下暗杀前任太师,少说也得百万两。”
严蔚夫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了,而陛下也不问他,顺手就把那些鹤顶红全倒进了茶杯里。严蔚夫腿一软,直接从椅子里跌到了地上,磕头求饶道:“陛下饶命,臣是一时糊涂,还望陛下宽恕这一回,臣一定痛改前非!”
煌久把那杯能要十来条人命的茶推到了严蔚夫面前,“喝了它,朕就一笔勾销。”她阅人无数,一眼便可看穿这张谄媚面孔背后的意图。但相处一阵子,煌久觉得像他愚昧透顶的家伙刺探不到什么高级机密,便恍若未察地留下他。如今即然他自寻死路,那就断了。
看来是没有活命的余地了,严蔚夫咬着牙,伸手拿起了那茶杯。他咬着牙把茶杯凑到嘴边,最终还是不敢喝,手一抖摔了。
茶水溅到了纾慧的裙摆上,她嫌恶地道:“既然你不肯喝陛下赐的茶,那就拉下去,加官进爵!”
殿前侍卫进来就架着胳膊把严蔚夫往外拖,严蔚夫依旧挥拳踢腿地挣扎着。“陛下!臣出此下策完全是因为太爱陛下了!哪个男人能容忍自己心爱的女子心里始终装着别人?一日夫妻尚且百日恩情,臣尽心尽力服侍陛下这么久,陛下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都不肯给臣吗?臣才是日夜陪伴着您的枕边人,那理藩院里的不过是个一意孤行冒犯您的罪臣!”
煌久一抬手,示意侍卫停手。
严蔚夫以为她回心转意了,然而陛下却不是心肠易软的寻常女子,“动刑前,先把这条鼓噪肮脏的舌头给朕铰了。”
“陛下,您不能如此绝情!”严蔚夫连声哭喊着,被拖去了刑房。
清理了一只恼人的苍蝇,煌久问道:“姝君怎么没跟你一起来?朕有日子没见过她了。”
“我问她了,姝君表姐说身体不适;我要去看她,她也推辞说不要紧,不知是什么情况。”纾慧答道。
煌久点了点头,又问:“还有你,大夫开的坐胎药按时喝了吗?成亲都多久了也没遇个喜?”
纾慧皱了眉,“哎呦长姐,您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宫里的御医、民间的郎中我都看了不下百个,我成亲了多少年,各式苦汤子就喝了多少年,治到现在也不见效。我可受够了这罪了,再不治这诡病了。”
煌久轻叹一声,这种罪她年轻的时候也没少遭。“随你吧,左右你是千金殿下,谁也不能刁难了你去。”
“不过,我久久不孕,也怪对不住飞卿的。我准备物色几个妾室,给他绵延香火。”纾慧讨好地问道,“皇姐,我能不能从宫里借几个宫女啊?”
“你不介意就行,内府的人都随你挑。”煌久道,“好了,朕还有政务要办,让黄纶带你去吧。”
严蔚夫水性好,因而气息格外的长,寻常人贴三四张桑皮也就咽气了,这严蔚夫足足贴了九张才没了动静。掌刑的太监无比感激陛下预先铰了他的舌头,否则这厮叫嚷半个多时辰,只怕死人也给叫醒了。
与宁被圈禁,秦登下了狱,专廉不在金陵,薛泓嘉忙着办案,原先各部分摊处理的公务又都回到了皇帝的御案上。煌久接连月余被埋在层层叠叠的奏折中,只觉得心力交瘁,于是连下两封诏谕,催着专廉在三月里赶回金陵。
“微臣恭请陛下圣安。文成公与忠悫公已寝于熙陵侧畔,京畿民生井然,皆称誉陛下嘉奖功臣之举。”专廉回禀道,“豫王爷冬春换季染了病,微臣从旁照应,幸而老王爷福泽齐天挺过了这一关。微臣是以延误了归期,望陛下恕罪。”
“卿在折子里就请过一次罪了,朕也在朱批里就说过一次无妨了,”煌久道,“朕知道你办事一定周全。朕这里还有一宗差事交代给你办,而后朕一并重赏于你。”
专廉笑答:“那微臣先谢陛下赏,请陛下吩咐。”
“朕打散了汝南学派,朝廷里一下空出来不少职位,你酌情提拔些官吏补上这缺。”
“这……陛下恕罪,论职位论阅历,都应是由薛司空办理此事,微臣承蒙陛下赏识,不敢越权。”专廉恭敬地推辞。
“秦党的案子是薛泓嘉审的,他得避嫌,不便办这事。”
即然皇帝这样说了,专廉也就应了,“薛司空稳妥,宦海数载仍抱诚守真,微臣甚为敬佩。”
抱诚守真,那是因为无力破立,若非多年君臣之谊,单凭薛泓嘉的本事,能否做得了司空还是两说。尤其步在精明强干四清六活的秦登之后,未免,佳句难续。煌久扶额,“朕也想提拔薛泓嘉,可惜他实在难堪大用,往后朕就指望着行俭你辅佐朕治国了。”
专廉微微欠首,“陛下抬爱了,陛下对微臣征辟教导之恩,微臣感遇忘身,必定效犬马之劳以报。”明明他回话聪明恭敬,可一旦聊得久一点,煌久总有种不自在的感觉,好像自己才是那个被尊上者垂询的一样。“陛下,微臣另有一事回禀。”专廉又道,“前些年,您曾恩准革员秦登妻女入阙城宫居住,那位徐夫人听闻秦登落狱,颇为心焦,曾托臣替他求情。”
“朕接她们进宫,就是让她们与秦登一刀两断,不必理会。”煌久答道,“爱卿也辛苦了,回府休息吧。”
专廉走后,煌久便问林择善:“秦登的家眷安置妥当了吗?”
“回陛下,遵您的旨意,柳氏张氏顾氏吕氏王氏皆携幼搬入新居,此外还有全氏邬氏管氏三人。”
“管账本的那个饶氏呢?”煌久还记得那个如花似玉,温顺伶俐的美人。秦勒之喜欢女人,但并不怎么看重女人,能掌管秦府中馈的女子,想来宠爱之余更深得他的信赖。
“回陛下,饶夫人回了娘家,正准备改嫁。”
这就是他最青睐的女人,秦登刚刚获罪她就急着脱身;而他最看不上的徐青青,却是此刻唯一一个敢于求情的。秦登这半辈子也是阅人无数,但也没能看清楚女人的心思。煌久道:“准徐氏来金陵探视革员,让秦登看看究竟谁对他才是掏心掏肺。”
专廉回到府中就见到了一早等候着他的唐婴,秦党当中微末得让秦勒之忘记招供的人之一。专廉依旧是笑着问候:“唐大夫,久候了。”
“少师大人,近来天翻了几翻,您不在金陵,卑职是过得提心吊胆呐!”唐婴一上来就巴巴地奉承道。
专廉屏退了下人,摘下冠弁挂在架上,颇为冷傲地道:“秦登凡庸迷执,未解虚妄,故辩所知示见于物,唯不见彼之自别,焉能久昌?大势所趋罢了。”
专廉不开口让他坐,唐婴也不敢忝着脸坐,“大人洞察世事,卑职望尘莫及,只好竭尽所能为大人效力,等大人指点一二。”
这是要入伙的意思,专廉勾了勾唇角,转而道:“唐大夫在秦党覆巢之下尚可全身而退,明哲保身进退自如的本事更让本官钦佩。”
“承蒙大人不弃,卑职定效犬马之劳。”秦党粉碎之后,专廉的姿态显然与往日不同了,唐婴隐隐觉得这新主子的架子比旧主子的还庞然,想来胃口也一定不会比秦登小。专廉心里惦记的,往小说是司徒,往大说,只怕就是那三公之首的太师。“卑职听闻陛下疲于政务,许多奏疏送进了承明殿又原封不动地发还。如今奏疏都要经过六科廊坊,卑职可以将文疏送到大人府上,由大人总掌国事,这也是替陛下分忧。”
专廉摇了摇头,“不,所有奏疏,事无巨细都要呈到圣上面前。”若只是替皇帝料理琐事,从前他做五经博士的时候就办得了。专廉要让皇帝心甘情愿地把国事全权交到他手中,届时即便皇帝不晋升他的官职,天下大权也皆在他手中。
“诺,卑职一定亲自办妥。”
专廉还是摇头,“交代给六科廊坊的人吧,你该升一升了。”
唐婴赶紧深深一揖,“下官谢大人提拔!”
“别向我称下官,我要升你做检校司士,郑司马才是你的上司。”专廉道,“陛下看似并不在意秦登落狱,实则相当放不下少年扶持之谊,故而秦登的人头一天不落地,我就一天不得心安。我早晚要摘他的首级,但我可不想让陛下和一干朝臣觉得,是我在背后兴风作浪。我与秦登来往不多,届时必得要你提笔造势,是以你不能在我手下做事。郑士桐远在辽东,司马份内的差要分人顶起来,是而军赋征收就交给你了。”
做了检校司士,就是暂时远离文职以及一切文人的纠纷,唐婴明白了专廉的用意,“大人思虑周详,卑职听凭大人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