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越来越有一个帝王的样子了。”与荣答道,既平易近人得宛若亲长,又淫威压迫得令人寒毛倒竖。且论此次会面,其他兄弟与他讲话时都会装作不经意地在旁边坐下,可煌久就是个爱跟人站着说话的,与荣虽然面上不显,心中早已有了高低评判。“或许也怪不得她,任谁人坐了那个位置,都会变成这副模样。”煌久此番虽然授予他执掌京畿事务的名分,但不仅要与元捷商议,且十月份轮戍又准林道敬回京,无疑是对他又增一重防备。
“若我儿为帝,便不会如此。”薛倾蓉安抚他道,她身上交汇着最迷人的两种特质:睿智和体贴,与美貌的面庞不同,这两点历久弥新;即便青春不复,她依旧能够让他人舒心。如今国家看似盛极一时,实则已趋于衰飒,母子二人之间不言而喻,很快,国势就要变上一变了。
“我不会是皇帝,”与荣反驳道。
曾经,先帝对他期许颇深,但自从与荣坏了髌骨,便没再动过社稷重任的念头。尤其当年的和绰看似那么忠孝仁善,精明强干,是储君的不二人选。她的卑劣行径与荣早就心中有数,譬如残杀陈泊平、操纵于九卿。与荣一向清楚这个女人并非善类,为了保千秋基业握在她手里,对自己下手与荣也准备咽下这口气。可直到近年来他才知道和绰权欲熏心,不择手段到了何等地步。先帝将她视若掌上明珠,而她却………堂堂男儿受人算计,终身束缚在轮椅上;身为正统的皇家子孙,却只能对阴险狡诈之徒俯首称臣。国仇家恨压抑了将近二十年,最初的恨意早已退却,与荣只是冷静而理智地筹划着再造乾坤。与桓早已恨透了煌久,一定会响应他的号召;与宣要强,也曾惦记过龙椅,如今远在剑南,更是一日不停地运筹谋划;而金陵的那个少师专廉更是笑里藏刀,从未真心臣服过皇帝。境内积薪厝火,只等一道霹雳降临,便可将一切腐朽焚为灰烬。
与荣转而又问:“母妃,你在祁门郡所见,人民生计如何?”
“耕者荷犁,读者伏案,商贾往来,与京师你所见并无二致。”薛倾蓉如实答道。她清楚与荣在担心什么,百姓只在意生活是否富足,无论龙椅上坐的是谁,宗庙姓哪家姓氏都一样。若煌久治下国泰民安物阜民丰,兵变废立,遭殃的就是百姓,而引起兵燹之灾的与荣自己,就成了祸国殃民的罪人。“不过治世不长,这是你我心中都明白的。当今臣为草芥君如仇寇,天下有识之士的心都寒透了。皇儿起事成败与否,不在渔樵耕牧的黔首黎民,在于士卿与士卒。”
与荣轻叹一声,“我明白母妃的意思,只是,有时万事俱备,我反倒,怕了。”
“当今陛下倒行逆施,兔死狗烹,我儿不会败的。”
与荣摇摇头,“二十余年来,母妃避世消祸,也一直教我要扮愚守拙,无外是为了我和与慕的平安。从前,我也想过要争一争,出一口恶气,可这么多年了,我也习惯了做个君子……无论当今陛下如何昏暴,这终究,是谋逆之事。无论成败与否,母妃和我这前半辈子的贤名,肯定是保不住了。”
薛倾蓉的眼界和智识丝毫不输煌久曲倩之流,只是囿于家族和儿子,无意卷入争斗之中罢了。而事到如今,煌久步步进逼,焉耆伺机而动,与荣也早已羽翼丰满,不争,则亡。“帝王无道家邦罹难,这不是沽名钓誉的时候,母妃的名声就更不要紧。过去我处处退让,只是想你平安长大成人、成材,如今母妃听凭你的决断。”
“母妃,还有一事。”与荣犹豫地说道,“四姨的状况不太好,年前就接回京城了……太医诊断,熬不出今年。”
薛倾蓉默然片刻,方问:“如今她人在何处?”
“在阙城宫中,由三姨照顾。”与荣答道,“儿臣想将四姨接回府中,可惜,皇兄未准。母妃若要进宫探望,儿臣可以安排。”
沉思半晌,薛倾蓉道:“姐妹一场,不见一面终究不妥。方便的话替我安排一下,不必勉强。”
借着与荣成亲的由头,他跟薛贵妃一同进一趟宫也是情理中事,轻易便请下了旨意。瑶光殿内,薛涵茈歪在床榻上,年纪轻轻却瘦成了一把骨头。面容也失了精神,只是双眸中算计的狡黠光芒不减。见他们母子二人进来,薛涵茈笑道:“姐姐,可算把你盼来了。荣儿的婚事拖得晚了,不过觅得佳偶,终是喜事,小姨给你备了贺礼,不过难以亲自见你们拜天地了。”她气若游丝,可语气却好像仍是年轻时家长里短地闲话。
“四姨这么说就见外了,礼成次日,儿臣便携柏氏向您请安。”与荣答道。
薛倾蓉来到床边坐下,双眉紧锁,拉起她的手问道:“你的病,可是她人所害?”薛涵茈知道圣上太多密辛,圣上动了杀心也是极可能的事情;尤其她这病如此突然,很难让人不怀疑是长期服用慢性毒物,厚积薄发所致。
薛涵茈摇摇头,“没这么多勾心斗角,姐姐你过虑了。过慧易夭,天道所在。何况,如你所说,小妹我这辈子搅弄风波,手上送走的人命不计其数,折折阳寿也算是应该的。”
“我早劝你收手,你便不听!”薛倾蓉责道。
“这妮子一向不把命当命,哪里是我们劝得住的?”薛撷萱拿着新灌上热水的汤婆子,塞进她的被子里。“能让我伺候的只是皇后、太后,如今不得不伺候你这丫头片子。”
薛涵茈一笑,“你再多牢骚几句,我就该怀疑是三姐你给我下药了。”
“少来,谁有本事在你眼皮子底下耍花招?”薛撷萱回敬道。
薛涵茈刚想轻笑几声,结果却是咳嗽了起来,而后喘着气道:“不行,我没力气坐着了。”薛撷萱扶着她单薄的肩膀帮她躺下,薛倾蓉替她盖好锦被,她的身子骨弱到一床棉被都好像能把她压垮一样。
薛倾蓉又追问一句:“真的不是人为致病?”
薛涵茈只好再答一次:“世上有谁能把我送走呢?也只有我自己罢了。”
薛倾蓉凝眉注视着她,这个生来一副蛇蝎心肠的幼妹,不知再说些什么。
“姐姐,我死之后,不必破土发丧。将我火化成灰,撒入黄河便好,我活着的时候无缘遍览天下河山,死后,我想随着黄河走遍九州,汇入汪洋。”薛涵茈又向与荣道,“荣儿,过来。太安朝廷不过一盘散沙不足为患,唯一要小心的,是那个专廉。”
“不劳四姨叮嘱,儿臣自会小心。”与荣仍是保持着得体的姿态答话。
“焉耆的吉达野心勃勃艰险狡诈,曲倩哄得住他一时,哄不住一世。待到战事平定,务必要趁早瓦解焉耆的势力。吉达其人看重兄弟胜过儿子,可以由此切入巧施离间。”薛涵茈说着笑了起来,“我这是瞎操的什么心?有曲倩和专廉两个在,必不容吉达猖獗。你们兄弟中,老三和老四皆非善类,趁着朝廷忙着应对焉耆,他们两个只怕也盼着在乱局中分一杯羹。”
“四姨放心,儿臣自有分寸。”所谓人将死也其言也善,他这个不近人情的小姨兼庶母,从前害得他坠楼绝髌,留下永世之憾;如今倒掏心掏肺地叮嘱起来,与荣便一一听取一一应允。
薛撷萱挖苦道:“荣儿有城府,这么多年来除了你还有谁动得了他分毫?送走了你,我们才好都松一口气。”
“是啊,我刁滑了一辈子,临了了,我自己也松一口气。”薛涵茈道,“来世最好托生个蠢材,也做一回吃亏上当的老实人。”
十一月初五,荣王迎娶柏氏;十一月初六,熹瑞贵嫔薛氏涵茈薨逝,年仅三十八岁。
薛涵茈骤然离世的消息传至金陵,皇帝亦默默良久。煌久自诩是个城府极深胸襟颇广的女子,可若无薛涵茈在她争储之时为她摆平敌手,又在她登基之初助她化解困境绝处逢生,煌久自问能够坐拥江山。可即便是这样一个才智近妖、机关算尽的女人,一样逃不出寿数之限。煌久自己也三十五岁了,谁知何时便会染上恶疾,转瞬之间没了性命?她原以为薛涵茈死了,便是一把利剑由她头顶挪开了,可她并无多少释然快意,反而倍感疲累忐忑。
式微,式微,胡兮不归?
松沉旷远的琴音绕过门扉,跳到理藩院墙外,煌久轻声走进院落,尽量不让裘氅曳地的挲挲声扰乱山岁承的琴曲。
待袅袅余音终归于寂,山岁承开口道:“夕阳度西岭,群壑倏已暝。之子期宿来,孤琴候萝径。草民抚琴,没坏了贵客雅兴吧?”
许久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了,煌久一时有些恍惚,“是我。”
“我知道是你,”山岁承答得相当爽利,而后起身转过来,看着她道,“是你,我才弹完这一曲。”
他只着褐色的直裰,以木簪束发,周身缭绕着一股清爽自在的气度。相知相伴二十余载,煌久印象中从未在他身上察觉到过这般气度。在朝为官为臣那些时日,有多么让他战战兢兢,屈心抑志。
“高山流水,遇知音才该弹这首。”煌久在火炉旁暖手道。
“你不是吗?”山岁承利落地反问,他答话从来没有这么利落过,也从来没有这么坦率地你我相称过。
“或许是吧。”煌久有些凄然地笑道,“如今,我也不敢说了。”
山岁承笑了笑,“那便是了。我记得,当初你亲自教我抚琴,那是……”
“太兴十一年。”煌久替他道。
山岁承点点头,“年纪大了,最记不清楚年份。当年草民只是卑微的一个家仆,陛下却对草民说:士无故不撤琴瑟,赐臣名琴,教草民高山流水。若无陛下,草民蝇营狗苟地,也就过去贩夫走卒的一辈子了;是陛下那句话,让草民尽力成为一个士,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好好地,怎么又开始那套陈词滥调了?”煌久挖苦道。
山岁承苦笑,“这么些年,习惯了。”
“习惯?”煌久抬手抚过那把虚鸿琴,“没有什么改不了的习惯。当了那么多年老爷,穿了那么多年锦衣华服,如今短褐穿结,黔首庶民,不也挺自在?”
“锦衣裘裳,冠弁朝服,于我从来是万千枷锁罢了。”
煌久愣了愣,倏尔笑道:“从来没听你这么说过。我还以为,你会让这些牢骚话一辈子烂在肚子里呢。”
山岁承耸了耸肩,“草民如今孑然一身,还有什么可顾忌的,有话就说了。”
“早这样多好。这些话,你不说,我就感觉不出来吗?你也把我想得太愚鲁些了。”煌久一撩衣摆,在他身边坐下,“能寻芳草告云山,你总归是入了自得之场了。我呢,一天天还得被这些烦心事缠累着,应接不暇。”
“天灾人祸、权力倾轧,本就如此,陛下少不了劳心调度。”
煌久扑哧一笑,“怎么如今连这样犯忌讳的话都敢说了?岁承,谨言慎行可是你的招牌啊。”
山岁承也笑着答道:“无官一身轻,哪有什么招不招牌的。”
煌久噙着笑意点点头,“我早该放你离开朝廷,我倒还能有个说知心话的人。”
山岁承略略沉吟,“你该跟我一起离开的。”
煌久错愕,一时哑然。“我离不开,我生于帝王之家,注定一生的勾心斗角,躲不开的。明知终点是漩涡,是深渊,我也没有回头的余地。所谓向死而生,大概便是如此吧。”
山岁承叹道,“陛下终是不肯妥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