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飞卿瞪她一眼,“并州冀州饿殍满地,岂是儿戏?百姓何辜,要受饥馑之苦?”
纾慧满不在乎地道:“一条黄河上万里,偏在这两处断了水,谁知他们造了什么孽?”即便数载夫妻相处让童飞卿习惯了她的骄横,但她如今竟能说出如此恶毒的话来,童飞卿一时愕然。纾慧接着道:“我觉得专太师做得对,与其耗尽国力吊着那两个县的性命,不如壮士断腕。”
“几万条人命,他怎么能不向陛下请示就私自做主呢?”
“这才是人家专太师出色的地方!”纾慧喝他道,“难道非要逼着我皇姐做恶人吗?正因此事难以决断,专太师才更该代为决断。谁都像你一样事事没个主张,要累死我皇姐吗?当年吐蕃来使质询,你要是依我的话严辞驳了回去,总不至于如今只掌个冷清清的鸿胪寺了。”
“昔年之事无关黎民百姓,我不与你争辩。可黄河断流关系国祚,务必要由陛下示下,下次你再进宫请安,务必要向陛下陈情。”
纾慧冷哼一声,“我皇姐为国祚殚精竭虑了多少年了,好容易治世太平她能享几天清福,我可不为这事去扰她。何况皇姐知道了又能怎样?若是驳回了专廉的方案,反而天下大乱,更多的人饿死了,谁担这个罪?要我说就是你太小家子气,专廉不仅比你年轻,做官的年岁也没你久,怎么人家就青云直上,你身为驸马还只是个小小的鸿胪卿?这件事专太师已经办了,也确实压下去了,我不准你再多事!”
童飞卿凝眉苦脸,“专太师如此行径,我总觉得不妥……从前秦登也曾代理朝政,却都不似他这做派。”
“你这是官没人家做得大,才有了这些想法。他若有不臣之心,我皇姐能看不出来?轮得到你操这份心。”
也对,山蹇与秦登接连落狱的时候也没见陛下手软,看来陛下是洞若观火。陛下在宥当政,可也会纵容大权旁落,专廉若图谋不轨,陛下迟早会明正典刑。
不止童飞卿,朝野上下不少人都对不堪的内情都心中有数,但却如纾慧所言,并未造成广泛的不良影响。更重要的是陛下满意于如此局面,连驸马童飞卿都三缄其口,就更没有人敢在朝堂上戳穿残忍的真相。
五月本该是小麦成熟的时节,而今年中原各地鲜有刈麦声响,图闻遍地哀嚎,枭鸣狐嚾。国之危,莫过绝粮。北梁前几年树敌无数,这些个邻国个个都伸长了脖子等着北梁内部生变,伺机向这个庞然大物伸出利爪。
六月初,焉耆引兵在嘉峪关前挑战。林道敬从箭楼一看,不禁失笑。敌军为首的一身白衣,正是吉达,可他身后的部队,最多不过三千人。这还不是以卵击石吗?三年前他追杀吉达追出了数百里,如今吉达自己提着首级送到他城下,这还不生擒活捉焉耆可汗,更待何时?
林道敬当即披挂上马,点齐了五千人马开关迎敌。吉达使弯刀,林道敬用板斧,二人斗了三十余个回合,吉达渐渐力有不支。林道敬忽而收斧头,献斧纂,直奔吉达面门。吉达合刀欲挡,但斧纂力劲,弯刀根本抵挡不住。吉达只好侧身躲闪,林道敬一挑板斧,拨飞了吉达的弯刀。吉达伏在鞍上拨马败逃,焉耆人马也做鸟兽散一般往西北逃窜;林道敬见势一踢蹦镫绳,率部掩杀。
一直追出了五里地,林道敬忽然闻得后方传来了喊杀声,竟然是焉耆埋伏在山中的兵马截断了他的退路。
单看马蹄扬起的沙尘,这支伏兵少说八千多则万余;前面吉达的队伍也调转回头,再次扑杀回来,如今是北梁寡不敌众了。林道敬懊悔不已,拼力杀敌;从晌午打到黄昏,林道敬带着十余个亲兵杀出了重围,可奔回嘉峪关时,城头上已经是吉达的大旗。
原来缠斗之际焉耆俘虏了几个北梁的士卒,又佯作疏于看守,放他们逃回嘉峪关请求援兵。在守将打开关门之际,第二支伏兵从北面杀出来,长驱直入,占据了嘉峪关。焉耆不善兵法,这当然是那位巾帼军事曲倩的主意。而后又取了嘉峪关内的兵符令箭,在林道敬被团团围困之际,不费吹灰之力地诈开了酒泉。
两天两夜,林道敬与残部杀了战马啖肉饮血果腹,无比狼狈地逃回了张掖。
战报传到金陵,千步廊里几位高官面面相觑,不知该当如何。
王宪两条眉毛几乎皱到了一起,犯难地道:“我北梁四十余载不曾有过城池沦陷,怎么顷刻之间就连失两郡?”
童飞卿则是难以置信:“林道敬乃是本朝的常胜将军,怎会如此惨败?”
“智者千虑也难免有失,焉耆曾为我军手下败将,想来是林都护一时疏忽所致。林都护已经上书请罪,并声明要重整旗鼓,不日便与焉耆再战,定要收复酒泉。”专廉反应倒是相当平静,“诸位看呢?”
“肯定要再战收复失地,可这样荒诞的败绩,怎么向陛下回禀呢?”童飞卿问道。龙袍加身者多半喜功不喜过,尤其这样的大过,无论怎么委婉地禀报,也难免龙颜大怒。
“在收复失地之前,我们不向陛下回禀。”专廉不容置疑地下了结论,“届时我们便禀奏,焉耆不自量力地挑衅,林都护捍卫领土,将焉耆杀得片甲不留。”
“这……”童飞卿不认同他的说法,但又不知该从何反驳,“这若是,若是就此开战,总不能一直隐瞒着陛下啊。”
“三驸马以为林都护的本事,不能短期之内战而胜之收复失地吗?”专廉那张白面书生的脸上一旦没了笑纹,威慑之力不容他人说半个不字。
童飞卿清楚即便自己不满他的做法,也无可奈何;只见那老臣王宪也是垂首静立,只好如专廉所言,把战报压了下来。
可惜事情如童飞卿担忧的一般发展,林道敬与两年之前战无不胜的状态简直判若两人。吉达攻占了酒泉之后,俘虏了林道敬的女人乔氏,两军对垒时就将乔氏绑在旗杆上。林道敬恼羞成怒,失了往日准确犀利的决断,就又中了焉耆的计策轻率出兵,又丢了张掖。
祸不单行,林道敬前脚撤回武威,后脚那位饱受凌辱的乔氏也从焉耆大营逃了出来,夫妇二人被迫分离许久,自然是温柔缱绻鸳鸯交颈。可林道敬万万没能料到,他从京城带到边关的这朵解语花,竟然会是焉耆的细作!
夜深梦沉之际,乔氏盗取了武威的城防部署图,绑在信鸽足上,送到了敌营里。焉耆人马追及武威,攻城之际便如庖丁解牛一般,武威毫无疑问地失陷,若非乔氏心软,连同林道敬的项上人头都被摘了去了。
短短一个月内连失河西四郡,这可是惊天霹雳,无论是对林道敬还是对金陵的皇帝。“朕把西北边陲交给他,他倒在边关乐享声色?连失四郡,他是替朕镇守疆土还是替朕把万里江山拱手让人?简直是被那妖女把魂勾了去了,军营是什么地方,凭一个弱女子轻易就能逃出来?他失了神智吗?”煌久气得暴跳如雷,林道敬远在天边,她只有指着林择善泄愤。
林择善连忙跪下请罪,“陛下息怒!”
“焉耆什么时候打来的朕都不知道,转眼间整个河西都还给人家焉耆了!童遄,你是鸿胪卿,焉耆有异动何不早报?”
皇帝正在气头上,看见谁骂谁,童飞卿辩道:“陛下息怒,微臣本欲奏报,只是……焉耆两番败于我军,臣等想着林都护收复失地驱除焉耆,也就不必令陛下烦忧……”
煌久冷笑两声,“好啊,丢一个酒泉令朕烦忧,河西四郡都丢了再告诉朕就能免去烦忧了是吧?告诉林道敬,让他拿命朕守住同德,再敢放一个焉耆人过黄河,朕抽了他的筋!”
“诺,微臣即刻行文林都护。”专廉道,“启奏陛下,郑司马上书询问,是否需要支援同德?”
“一伙曾经被打得屁滚尿流滚出七百里的蛮夷,难道要朕倾全国之力对付吗?”煌久怒道,“半个月,让林道敬务必收复河西,斩了吉达的狗头挂在嘉峪关外!”
“诺,臣等遵旨。”
“往后再有胆敢隐瞒军情者,立斩不待,都给朕下去!”骂出去了她的朝臣,煌久低头一看,林择善还战战兢兢地跪着。“嘉峪关战败,你一早就知道,为何隐而不报?”
林择善叩首道:“回陛下,奴才以为不过是疥癣之疾轻率之失,只是不想让您忧心才没有及时禀报。奴才此举,并不是为了包庇林道敬,望陛下相信奴才!”
煌久沉吟片刻,叹道:“朕也想信你,朕真的,很想信你。”
同德西倚黄河,在从前算是一道天堑,可今年大旱,下游断水,上游水位也低了不少。林道敬收到了皇帝发来的廷寄,更是加剧了他的雪耻之心。他领兵勘察同德周遭地形,同德河段下游百里内就有三处滩涂,只需铺木为道,便可徒步渡黄。林道敬将同德交给当地驻将把守,自己率大队人马沿江百里下寨,严防断流河段。
不日后焉耆兵马抵达黄河西岸,同样也是沿江下寨,也如林道敬料想的一般伐林取木。可用处却不是渡河,而是造了数百只径丈大的木盆,而后在木盆里蓄满了水。
吉达携曲倩一同巡营,来到黄河岸边,吉达不由得叹道,“上次我见黄河,还是汤汤洋洋,寻常的舟筏都难以渡河。如今河水枯竭成这样,只怕我的战马都能淌过去,你们北梁真是摊了个招天神恨的皇帝。”
他的情绪不错,曲倩说话也可放松些,“可汗到现在还能记得昔日情形,多少年前的事了?”
吉达想了想,答道:“你们先帝刚登基的时候,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你,忘不了。”那年番邦朝会,达拉台看中了许诺,吉达看中了曲倩,如今想来两国间的祸事皆乃彼时埋下的祸根。吉达这话不仅是调情,他确实有一身过目不忘的好本事。曲倩在焉耆的时候,将子牙六韬、孙武十三篇等兵书战策默出来教给吉达。由于语言不通,吉达读得颇为吃力,但只消读过一遍便记住了九成。三十年前的那次番邦朝会,他都能够记得一清二楚,那么今时今日东进途中的山川险阻城池关隘于他而言,无疑尽是胸中丘壑,这可不好办。
“天干物燥的,我们能想到火攻,林道敬也能想到,我们如何能够占得先机?”吉达站在西岸,手搭凉棚遥望对岸的营寨,林字将旗在烈日骄阳下舒展飘扬。
曲倩便答:“我们能从青海湖取水,而北梁只能守着一条枯竭的黄河以及城中寥寥几口井眼,供给大军饮用都十分艰难,如何还能够救火?只要熬着,等到北梁水源枯竭,他们即便料到我们以火攻城,也只能坐以待毙。”
吉达笑了笑,“你们中原有句什么话来着?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你好像早就想好了攻打每一座城池,该用什么法子了。”
盛夏的骄阳刺眼,曲倩眯了眯双眼,仰首叹道:“是啊,过去的十年,我一刻也不停想着卷土重来呢。”自从她和与裕被送到焉耆,她就放弃了拯救这个痴傻的儿子,而将精力全部投入到了说服吉达动兵助她复国上。曲倩也清楚此举是引狼入室,即便如此也得先借吉达的手推翻了煌久,来日再筹谋如何除去吉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