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曲倩的猜测,对峙到了第三天,同德城内的水粮就难以供养大批兵马了,林道敬即便想沉住气也难了。这天夜间,他将弓弩手集结在河岸上,点燃箭头的药引,向焉耆大营射去。然而焉耆扎营本就分散,又不缺现成的水源,火刚刚点起来就被扑灭了。一个晚上下来,除了帐篷上多打了几个补丁,没能对焉耆造成任何实质的伤害。林道敬又尝试从滩涂地带直接渡河,然而焉耆从对面河岸上投下滚木,北梁士卒根本无法登岸,只好作罢。求战不得,不能撤退,又难以长久地驻守,林择善进退两难心急如焚。第五天,同德城里的水井彻底枯竭了,士卒只能靠着水囊里仅剩的水,在喉咙焦渴得几乎快要生烟的时候饮上一小口。
夜间,焉耆人马终于发起进攻,火箭落在河东大营,迅速烧成一片。同样的策略撼动不了焉耆,却可转瞬之间打乱北梁的阵脚,大火以无可抵挡之势蔓延。焉耆人马甚至不必跨过黄河,北梁士卒便纷纷弃营而逃,一直逃回了长安。吉达率前锋部队先渡过黄河来到同德城下;同德弹丸之地,又断了水粮,自知据守无望,便开关投降了。
焉耆将士扎起游筏陆续渡河,偏与裕躲着不肯登上游筏。焉耆的大王子且莫车便将他手脚捆了,嘴堵上,把他扛在肩上扛到了对岸。登岸以后,与裕面如土色地瘫坐在地上,区区一趟游筏,就让他吓尿了裤子。一众焉耆将士指着他笑得前仰后合,曲倩只好眼不见为净地闭上了眼睛。她人生最大的失败,就是这个没出息的傻儿子。
“大汗,将士们都已经渡过黄河了,请大汗指示。”苏赫巴鲁前来禀报道,他是个把心事都写在脸上的粗人,看他眉飞色舞的神情就知道他巴不得连夜飞奔到长安城下,与林道敬大战三百回合。
吉达未答,转头看了看曲倩,曲倩道:“在同德稍事休整,而后北上,取骊山。”
苏赫巴鲁皱起了眉,“长安曾是中原大都,那骊山又是什么不起眼的地方?为什么绕道去骊山?”
“正因长安乃是旧都重镇,城防固若金汤。一来我军编幅未广,无法围城;二来我军不具云梯飞车,无法强攻,长安只能智取。”曲倩解释道。
吉达歪了歪头,问道:“如何智取?”
“离间。”曲倩道,“拿住了骊山的那个人,不用说一个长安,整个北梁,都能应声瓦解。”
这女人一贯喜欢故弄玄虚,不过确实连战连捷。只要她还需依赖焉耆的兵力,她的话就信得过,吉达道:“北上。”
苏赫巴鲁总觉得可汗被这中原女人蛊惑了心神,可她的谋划确实不曾失手,只好依言去调遣部队了。哈日查盖则驾马上前,“大汗。”并以眼神示意,曲倩识趣地拨马走远。
将勇贵能谋,苏赫巴鲁做大将只凭着一身蛮力,哈日查盖确实有谋略傍身的。譬如面对曲倩,苏赫巴鲁一贯是把不满和蔑视写在脸上,而哈日查盖却能够藏在心里。曲倩只知道他猜忌她,却不知自己哪里引起他的猜忌了。吉达其人虽然好女色,但从不轻信女人的枕头风,只对这两个生死兄弟推心置腹。吉达一人的心思就足够叫人摸不着头脑了,可不能再多一个哈日查盖百上加斤。
哈日查盖道:“大汗,曾经我与林道敬交手数次,他不是个鲁莽轻率的人,如今却接连失地……东渡黄河,我们就深入北梁腹地了,万一是他用的是诱敌深入之计……”
吉达道:“我觉得不像,自从那姓乔的女人到了他身边,他的心思就不在沙场上了。尤其我们打他个措手不及,他站不稳脚跟,补给又不足,屡战屡败也不奇怪。”
“大汗心中有数就好。”哈日查盖道,“另外,如大汗所言,我们胜在迅疾。北取骊山……我担心曲倩是存心拖延战期,等到北梁集结兵力围剿,我们可就陷在这了。”
吉达点了点头,“我明白。这女人心眼是多,但如今她和她儿子在我帐下,只要她联络不到北梁人,那她就与我军共存亡。我信不过她,但我相信她算得明白这笔账。”
剑南道广元郡素有“川北门户、蜀道咽喉”之称,若从关中地区入蜀,广元是必经之地。蜀地山重水复,蜀道蜿蜒崎岖、沟壑纵横,直到秦王伐蜀,以石牛粪金,五丁开道,方才开辟了中原通往西南的道路。东汉末年,诸葛亮凿石架空为飞梁阁道,于此立剑门关。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能够把守剑门关的必得是朝廷的心腹大将。
而今任督护的邱公楗,却正被戍卫礼让地软禁在自己衙门里。自从与宣来到广元,若有若无的动作就持续不断,显然与宣是不安分的,但又没有出格到需要上奏皇帝的地步。本朝皇子之国都是不准参与地方政治的,而与宣来到以后工农兵商无一不学,生聚教训无一不管。他在自己府里更是四更起身五更练剑,习文演武一日也不曾荒废,若说他不是奔着太极殿那个位置去的,没人能信。直至如今,西北接连失利,与宣更是不再掩藏自己的意图。如今只能听得外面人马频繁往来,邱公楗有了一种前途未卜的忐忑感,与宣没有西南蕃兵的朱雀符都能够调动广元护城军,要取他的性命也是探囊取物。忽然一队甲兵小跑着来到都护府衙门口站定,须臾,广元君便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中。
与宣穿着一身肩袖皂袍常服,而肩颈和腰腹处皆覆有银甲,暗烫着如他面具上一般的兽面花纹。腰间佩带上左侧挂着长剑,右侧悬着剑南道和广元郡的印绶,他走得相当沉着稳健,两枚印信定定地垂下,始终不曾相碰。怪哉,他怎么拿到的这两枚大印。
“四爷,”邱公楗有些意外,这位诡僻的君侯在这样一个节骨眼上登他的衙门,“您怎么大驾光临末将门第了?”
与宣一向刻板的面容上露出了一丝罕见的、表征客气的笑意,“邱将军,我在广元的这些年承蒙您的照顾和教导,我受益匪浅。我说话不爱兜圈子,但我敬重邱将军,不想以刀斧绳索相加,所以,我亲自前来游说。”
既然是游说,这就说明了两点,第一,与宣用得到他;第二,与宣杀不了他。邱公楗的心稍稍放下些,面上却做出底气十足的架势:“如果四爷的敬重就是派遣护城军围守末将的府衙,那末将属实承担不起。”
与宣笑了笑,拿起了那枚卧狮的金印,“邱将军认得吧?这是剑南节度使的大印,您可知道它是怎么落到我手里的?我不愿于那老朽废话,所以我派遣了人手守候在他府宅里,于他睡梦中取了他的项上人头。”
“四爷若也想要末将手中的朱雀符,那您确实不必来走这一趟,末将情愿玉石俱焚,也断断不会将朱雀符交予他人。”邱公楗道。
“邱将军,不必紧张,我深知您武艺高强碧血丹心,您若执意不肯,我也确实不能拿您怎么样。我只是,替您觉得惋惜。”与宣抬左手,轻轻压在剑柄上,从容不迫地说道,“当今圣上重用茵席之臣,偏好征辟选贤,而士卿出身之流反倒难得封侯拜相。邱将军,您是得郑司马举荐才得的如今这个都护,那以后呢?今上再册太尉总会优先郑士桐林道敬之辈,何日才能轮得到邱将军你?且今上重文轻武,即便郑林二人屡建功勋,还不是放到了东北西北镇守边陲。你这是在效忠一个只拿武将当做鹰犬的君王,又是何必?”
一连串反问将邱公楗原本坚定的立场问得松动了不少,确实,今上宁愿让秦登这样的文人做太尉,也要压制着武将。事奉如今的皇帝,只怕做到都护的位置也就到头了,又是何必?
与宣接着道:“我自知不通行伍事务,朱雀符仍旧由邱将军执掌,不过,我想做的事没有邱将军相助,做不成。”
“四爷意欲何为?”
“重塑山河,再造乾坤。”
邱公楗皱起眉头,“四爷,要末将起兵造反?”
即便面具覆盖了与宣大半张脸,但不难看出他神色变了变,与宣道:“也可以说得不这么难听。今上与我都是先帝的子嗣并无分别,她能称帝,我也没什么不能。”
“当今陛下是奉先帝遗诏登基,四爷如今要反,只怕反对的呼声不会少。”
“哦,怪我了,邱将军还不知道这消息。”与宣道,“废妃曲氏和衡阳君就在焉耆军中,他们不仅占据了骊山,而且登门拜谒了先帝御前近侍锦绣。先帝驾崩之际锦绣曾指证曲氏毒杀先帝,矫诏谋逆,继而拥戴我长姐即位,可她如今不这么想了。锦绣翻了供,曲倩拿的那道诏书是真的,先帝欲传位与裕也是真的。而送走先帝的那剂鹤顶红,是我长姐串通好锦绣,投入参汤中的。”
曲倩放出的消息迅速席卷全国,连她拟就的讨逆檄文都已经漫天飞扬。当年先帝驾崩,连番变故兜兜转转,最终因锦绣的说辞而一锤定音。人证物证俱在,曲氏不容辩白便被判了罪,连带着七爷与裕也被遣送焉耆成了质子。如今锦绣一朝翻供,正歧忠奸也随之颠覆,煌久还能在这张龙椅上坐多久呢?
“若是当今圣上名分不正,先帝临终遗诏可是传位七爷,四爷又如何名正言顺呢?”
“七爷如今在焉耆人手里,若是焉耆人夺了北梁的江山,那叫灭国。”与宣道,“而我领兵驱除鞑虏,匡扶社稷,那叫复国。”
这正好也答了邱公楗的下一个问题,西南藩兵若逢上焉耆铁骑,则难有胜算,更遑论对敌朝廷官兵。原来与宣的筹谋就是让焉耆打头阵,在朝廷和焉耆两败俱伤之际,再秋风扫落叶,坐享其成。“如若起兵之际,吐蕃于后方作乱,岂非腹背受敌?”
与宣笑了笑,“邱将军还真是思虑万全。吐蕃王那边我已经谈妥,他深恨煌久背信弃义,巴不得她亡国灭种。待我推翻煌久君临天下,立即归还川西道六百里疆土,吐蕃王不会釜底抽薪。”
邱公楗攥着拳转过身去,这是成则彪炳千秋,败则遗臭万年的事。与宣跟他不同,与宣是皇室血脉,有望为万民之君;而他,再如何出人头地,也不过是个臣属。
见他沉思不语,与宣又道:“邱将军,你曾为煌久效死,可结果也不过是在西南边陲看守门户;此番煌久若是挺了过去,你仍旧官任原职;若是被焉耆一举端了,你便是前朝余孽。若是追随我同创大业,你则是新朝的开国元勋;我登拜庙堂之日,便封你做柱国将军。”
邱公楗咬咬牙,向与宣抱拳道:“好,末将愿为主公驱策。”
七月十四,与宣在广元郡自立为帝,建元昭化,提兵向子午谷进击中原。
焉耆在长安西北两侧扎寨,与南岭一同形成了半围城的态势,却并无攻城的意图。林道敬败逃长安后,已经接到了四道廷寄了。措辞的官员有意避开谴责之意,只是督促他速战速胜。其实林道敬自己比煌久更盼着取胜,他是借着兄长的关系才得到皇帝提拔和重用,从前屡战屡胜的时候,众人自然没有二话;可一旦他打不了胜仗了,人人都对他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胜败乃兵家常事,本来就没有哪个将军能一辈子不败的,可偏偏就是他这种出身的将军,一次都不能败。几次战败失地后,林道敬发现了一个奇异的规律:但凡他出了城,则该城势必失守。加之几番交手,都是焉耆一方用计分兵取胜,从始至终都没有在一战中投入全部兵力,林道敬至今对焉耆部队的规模没有一个概念,于是再不敢轻率出兵。即便如此,城中守将却不能松懈,只好日复一日上城楼戍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