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飞卿长叹一声,“太傅大人有所不知,年初以来,陛下就将国事全权交由太师处理了。连着先前黄河断流,围困原阳浚仪两县的主意也是太师拿的。”
“他都没请示陛下就做了这种主吗?”薛泓嘉从未听说过这等胆大包天之事。
童飞卿点了点头,“下官本想请陛下出面主持,可陛下自己也不上心,敷衍着打发了我。之后下官连面圣的机会都不多了,全是听太师一人吩咐。陛下又喜功不喜过,一回下官向陛下回禀败绩,引得龙颜大怒;此后一来太师压着报喜不报忧,二来朝臣畏惧触怒陛下,前方的战报都是由林大监删繁就简避重就轻地禀告陛下,陛下有什么示下,再由林大监转达太师。满朝文武连月不见君面,更是说不上话。”
“童大人,你可是天家驸马,你应该出面主持才是。”
“唉,太傅大人,您还是定国公呢,那太师对你不一样地强硬?”童飞卿叹道,“下官跟太师是年谊,官职又远在太师之下,这……这胳膊怎么拧得过大腿?亏得太傅您回来了,眼下就指着您请陛下问事了。”
“这专廉,倒比从前秦登执政还要猖獗。”薛泓嘉恨恨地道。
“太傅大人,下官,冒昧一问。”童飞卿犹豫着开口,“讨逆檄文中所述事件,是真的吗?”
这可给薛泓嘉问住了,他凝神片刻,“眼下不是计较流言真伪的时候。无论如何,我等身为北梁之臣,都不能眼见着焉耆人马践踏北梁河山。”
另一边,唐婴神色匆匆地来到宣室殿,“太师大人,可了不得了。”
专廉见是他的得力手下,便问:“又出了何事?”
“回大人,郑士桐不顾朝廷命令,擅自带兵勤王护驾,如今已进入吴楚地界了。”
“大胆!带兵之将无诏移师,乃是谋逆重罪!”专廉三步并两步走下丹陛,一把拿过唐婴带来的文书。
唐婴第一次见这位年轻老成的宰辅显露怒容,而且,还夹杂着几分慌乱。自从专廉升任太师以来,万事游刃有余杀伐果断,无论是黄河断流、粮食歉收、战败失地,他从未如此失态地着过急。或许他不着急是因为成竹在胸,但他无所作为的作为又让唐婴怀疑,他要等到什么时机才使出杀手锏。单唐婴知道的一手后招——那位将作大匠可是没少研制战车,一波一波地往上送图纸,可从没一份从专太师手中漏过的。莫非,太师是准备独揽救国大功?“正是这个话,郑司马一时情急,竟忘了朝廷的铁规矩。”
据寿春太守呈报,郑士桐手持东北蕃兵的青龙符,带兵五万,浩浩荡荡地一路南下。五万兵马,想干什么事成不了呢?专廉刚刚把金陵握在了自己手里,可不容半分差池,回来一个庸庸碌碌的薛泓嘉倒无伤大雅,可郑士桐带兵归来,那可就要变天了。“什么情急?他急什么?谁知他是勤王护驾,还是妄图挟持天子?腰斩了一个穆思行还不给他警醒吗?”专廉一连串的反问连珠炮一般,“立即拟写廷寄,让郑士桐停兵寿春,只身进京向陛下解释。若敢有违,谋反之罪论处!”
“诺,卑职领命。”好像是被专廉的语速感染了一样,唐婴来不及细想其中关窍就麻利地下去拟文了。
八月中旬,焉耆一方兵力重新部署,分为三股,分扎在长安城西城北与城东。
“我们统共就三五万人,长安城东西径长近二十里,合围则兵力单薄不说,更是首尾难顾。一旦林道敬出击,我们势必没有还手之力,大汗还是慎重考虑。”哈日查盖向吉达建言。
“此举并非围城,而是请君入…瓮。”吉达又回头问曲倩,“是叫瓮吧?”这是他新学来的词,也是新学来的招术。
曲倩点头,“是叫请君入瓮。左大将不必忧心,北面与东面两营只有千名士卒,西营中就有一万八千人马。如今林道敬之责在于守城,即便他率部出击,部从也不会多于五千。”
“那他为什么专挑西营进攻,而不从北面东面突围?”
曲倩答道:“林道敬除了死守长安,别无退路,即便东营薄弱,他也不会东向撤兵。而且,我还有一饵,保准他只出西门。”她点了点地图上细柳原一片,“就在此处,我们取林道敬的项上人头。”
两军在长安对峙了将近一个月,纵然林道敬一再警告自己沉着冷静从长计议,即将告罄的军粮和日益浮躁的军心也是不容他从长计议了。迄今为止,他已经斩了十七个不更级的军校,威压铁腕令众人惴惴不安,但并不能够换来他们的竭忠尽力。林道敬迫切地需要一场胜仗来振奋军心、树立威信。焉耆大营后方不断有粮车辎重从河西运来,抵达后的粮车就堂而皇之地陈列在大营南侧,仿佛是在向长安示威炫耀一般,让林道敬和长安城里的每一个士卒,看得心痒痒。八月廿八,林道敬终究是忍不住了,三更天连夜升帐点兵。
“兵法有言,非兵力十倍于敌,不可围城,焉耆游牧之民,人马多不过十万。他们这是触犯兵家大忌,自掘坟墓。”林道敬向麾下众将道,“焉耆的粮车陈列于细柳原上,本将军这就率五千人马出城劫粮,断了粮草,焉耆自然败退。城中防务就由太守负责,适时开城接应,明白?”
长安太守心里满不情愿听他的吩咐办事,但也不敢公然反驳,只好道:“下官领命。”
三更三刻,长安西门吱呀呀地打开,北梁军士人衔枚马裹蹄,静悄悄地往细柳营去了。林道敬万万没有料到,曲倩兵行险招,北面与东面两座空营只是疑兵之计,偏他出击的西营才是焉耆重兵把守。
北梁士兵顺利地来到焉耆粮车旁边,把粮车套到马上就准备往长安运。可这粮车沉重得不像样子,战马连迈了几步都没迈出去。林道敬察觉到异样,挥斧划开车上的口袋,却见哗啦啦流出来的,尽是黄沙。
中计了!这是焉耆蓄意诱他出城的计策!“回城!解下粮车,迅速回城!”林道敬连忙下令。
话音刚落,南岭里旌旗飘扬鼓声雷鸣,苏赫巴鲁率领一万五千人在南岭里埋伏了十来天,总算是等到林道敬上钩了。他挥着大刀道:“斩林道敬首级者,赏金百两;生擒林道敬者,赏金三百两,儿郎们,拿出本事来!”
焉耆士卒跟着山呼:“活捉林道敬!活捉林道敬!”
与此同时,焉耆西营里霎时间灯火通明,寨门大开吉达率领主力横栏在细柳原与长安城间。“北梁人听着!缴械投降者不杀,顽抗者格杀勿论!”
北梁骑兵道战马还没能从粮车的套上解下来,转瞬之间便已被团团围困,四下里火把亮如白昼一般,俨然四面楚歌的态势。有些个没上过战场的见了这样的架势,当即扔了刀枪,焉耆人上前倒捆了他们的双手,当真没杀。见状,越来越多的北梁人放弃了上马突围,丢盔卸甲地往地上一跪,焉耆兵不血刃便生擒了近千人。
林道敬鼻子都要气歪了,怒喝道:“孬种!把刀都给老子拿起来!再有投降的,老子先砍了你的狗头!”然而处在如此鲜明的劣势,林道敬喊破了喉咙也阻止不了自己部下的溃散。此时焉耆部队也都围了上来,苏赫巴鲁挥着大刀径直冲到他跟前,林道敬只好抡斧迎敌,再没功夫整肃部队。
两员猛将间殊死搏斗,各自使出来看家的本领,马走环铃白刃纷飞。吉达在不远处观战都不由得连连叫好,他倒也不干那以二对一的事,毕竟兵马都做鸟兽散了,林道敬一个光杆司令即便生出三头六臂,也逃不出这天罗地网。走了将近两百个回合,林道敬只觉耳畔喊杀声渐歇,用余光一扫,竟是北梁的五千人马只剩了他和数十个亲兵,且被焉耆军队围得水泄不通。林道敬意识到不可恋战,拨开苏赫巴鲁的刀,便要试图突围。
可焉耆哪里会轻易让他走脱?如今已鏖战了将近一个时辰,北梁个个人困马乏,焉耆的几万人横在中间,让长安城遥远如隔山隔海。
又是将近半个时辰的浴血鏖战,林道敬总算是突围而出,身边只剩了六个亲兵。战马也通人性,发了疯一样地甩开焉耆人马,往长安城逃去。
来到长安城下,林道敬高喝道:“快开城门!”
城头上的守军却是面面相觑,细柳原上杀成一片,长安太守都看得分明,却迟迟没有出兵援助。林道敬来到长安以来,动辄对士卒大呼小叫,对军官也是呼来喝去,何况还斩了十来个军校,长安守军早就对他敢怒不敢言了。如今林道敬将自己葬送,没有一个人想要救他。眼见着焉耆就要掩杀过来,城门却纹丝不动,林道敬的战马都急的直尥蹄。“喂!聋了吗?还不给本将军开城门!”
焉耆人马已到近前,但畏惧长安城中放箭,便在一箭地外止了脚步。
长安太守就在城楼上,身边还有几个佐官在跟他耳语着商量什么。长安太守向林道敬道:“林将军,你若能说出下官姓名,下官便开城门。”
林道敬一愣,他一直把这太守当个听差办事地小吏,从来也没记过他的姓名。“来不及说这些,你先开城,有什么事等我进城再说。快!”
长安太守毫不意外地摊开双手,“既是如此,下官爱莫能助。”言罢拂袖而去。
“王八羔子!你什么意思!”林道敬挥着板斧大喝道,“开城!给老子开城!”
显然,长安城里所有人,都跟太守一条心。吉达见状,一扬马鞭,焉耆兵马应机而动。身后喊杀声震耳欲聋,林道敬咬紧牙关,调转马头迎战。
没过多久,他身边的亲兵纷纷人头落地,胯下战马也连连哀鸣着跪倒在地。战马累得倒地不起,更遑论是人。要说林道敬确实勇力非凡,马把他摔了下来,他便提斧步战,五步以内敌军都近身不得。后来挥不动斧了,他便摘了盔甲,改用佩剑。身陷敌军乱刀攒刺的重围之中,林道敬已顾不上身被几处重伤,更顾不上一身的鲜血哪些是敌军的哪些是自己的,他只剩了一个念头——此番注定不活,那能多杀一个,就多杀一个。
直战到东方天边泛出鱼肚的白色,林道敬背靠板斧,站在一片五步宽的血泊中,手中提着一把断剑。
苏赫巴鲁提刀上前踹了他一脚,林道敬的身躯应声倒地。
鲜血流尽,力尽身亡。
吉达感慨道:“当真是员神勇盖世的猛将。”
曲倩则道:“可惜无谋,只是作茧自缚。”
对主将见死不救,长安太守自知无法向朝廷交代,孤城一座更是无望坚守,便痛快地开城投降了。曲倩熟稔地布告安民,吉达留了些部队驻守长安,大军仍旧东进,九月初二,叩门函谷关。
“一条浩瀚的渭水都不足以他拒敌,他也算是个将军?”函谷关的告急文书和长安失陷的消息一道传回金陵,眼看着半壁江山沦陷,煌久可再难沉住气了。她一个耳光扇在林择善脸上,直划出了两道血痕。林择善只好连连叩头告罪。
专廉道:“陛下息怒,林将军也是中了曲氏奸计,才会身殒阵前。当务之急,还是该筹谋应对之策。”
“你说说,有什么应对之策?”
“函谷关一向是防止中原西进,从西侧把守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可敌军从西面来,这函谷关便无力了许多。函谷关以东就是洛阳,洛阳到京城不过百里,何况又从未设防,千余护城军难以抵挡焉耆铁骑。”专廉细细地说道,“函谷关一定是难以据守,为今之计只有增防洛阳,方为上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