焉耆部队兵临城下已经数十日,金陵城中风声鹤唳。家家户户紧闭门窗,连鸡鸣狗吠的声音都听不到,一片肃杀死寂。城中粮价飞涨,百姓们又惧怕不知何时就会降临的兵燹之灾而不敢出门买米,甚至有人因此饿死在家中。
主持大局的与宁吸取先前多番的教训,担心城中的军民为焉耆充当内应,甚至想要大开杀戒,以绝后患。经皇帝劝阻后,他才打消了这个疯狂的念头。与宁只好一边望眼欲穿地期盼各地援兵迅速赶到,一边加固城防控制内乱。他下令将城外靠近城墙的房屋烧毁,并把近城十里之内的居民全部迁入城中。同时派兵严密查访,杜绝内应,并严惩乘机盗抢作乱之徒。可种种手段都是治标不治本,焉耆偏师扫荡了整片浙东后,专心致志地强攻金陵孤城,酝酿了多时的恶战最终打响。
煌久消极避世般地把自己关在承明殿中,好像她听不见败报,北梁就不会战败一般。以往纵横朝堂的那专太师,在危急关头也没了人影,只有与宁在宣室殿中指挥御敌。城垣上不断有消息传回来,可没一个是喜人的:不是这个垛口箭矢用尽,就是那个敌楼上的百夫长死了。因为焉耆阵营里的战将采取轮战,故每一位上阵时都是龙马精神;大将身先士卒,手下的军士更是奋勇争先。相比之下北梁军队应对乏力左支右绌,只能依靠着一堵坚实的城墙。但在数十架投石机的围攻下,厚数尺的城墙也终有瓦解之时,“报——!报王爷!西边的城墙被攻破,敌军乘着冲车杀进城来了!”
与宁额头上的冷汗已连成了串,终于,金陵也守不住了吗?与太安朝廷共存亡的薛泓嘉也把心提到了嗓子眼,“王爷,速做决断呐!“
与宁攥紧了拳头,咬着牙道:“城门破了还有宫门,宫门破了还有殿门……着神机营的三千士卒戍守旸城宫门,楚隶,给孤王备甲。”为备不测,眼下得把皇帝先送走。
与宁疾行至承明殿,杀气腾腾地向皇帝道:“你换了便装,我派人护送你出城。”
煌久双手抱膝地坐在丹陛的台阶上,额头靠着描金砌玉的阑干,她摇了摇头,“他们要拿的是皇帝,拿住了我,短期就不会再南下。你带着孩子撤离,还能避远些再做打算。”
与宁拳头攥得咯咯响,他单膝跪在煌久面前,“长姐,这辈子都是我听你的话……惟这一次,你听我的行不行!”
煌久拍了拍他的手,“长姐就算走了又能怎样?宁弟,没有你在我身边,我如何再建得了朝廷?辛氏的朝廷号北梁,我就在这,不能再南迁了。”没有人会拥护一个没有储君的政权的。
还是劝不动她,与宁只得妥协道:“好,那我替你守着这皇宫。”
与宁刚一起身,煌久便拉住了他的手——此若一别,即是永别——这是他们二人心照不宣的事实。可挽留亦是无用,与其落入敌手遭受侮辱与折磨,与宁情愿战死阵前,这也是他们心照不宣的事情。
城墙失守后,焉耆大军兵分两路,吉达等人率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旸城杀来,派苏赫巴鲁和与荣一起安定城中各处黎庶。
与荣带着人来到千岁行辕,刚开大门便见一干女眷战战兢兢地聚在院落之中,十几双惊恐的眼睛就那么盯着门口。幸而,冲进大门的并非持刀荷戟的军伍之人,否则这些妇孺之辈只怕立时便能吓得去了半条命。自从与宁入主宣室殿,千岁的行辕被层层甲士看管着,已经有三天了,人们的心弦已经逼到了崩溃的边缘。眼前情状,着实令与荣心下不忍,他示意随从推着轮椅上前,“长嫂,受惊了。”
听他这样说话,楚妃便明白大势已去,泪水夺眶而出,“五爷,妾身……”刚一开口,便哽噎得说不出话来,只好拿帕子拭泪。焉耆大军入城,旸城宫如何能够坚守?与宁和楚隶想必皆以罹难。像隆虑这样的少年,于太平盛世降生,便觉得天下就应当是海晏河清;谁料一夜之间变声四起,烽烟满地。隆虑如今已经十五岁了,明白事理,清楚父王与姑母已尽皆落入敌手,他已然失去了太多。几个月来战火连天,动荡离乱,幸存之人已然是惊弓之鸟。隆虑强做坚强,但双眸尽是惊惧之色。
与荣向他伸出手,轻声道:“隆虑,来。”
隆虑握住了他的,缓缓向他靠近,伏在他肩头失声痛哭。
与荣轻拍着他的后背,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有五叔在,不要怕。”而后他又抬起头来,“长嫂,眼下战乱已平,大局已定。我一定尽我所能,保全你们。请您吩咐下人收拾行囊细软,不日我便派人送你们先回金陵。”
神机营的士卒善于山林作战,在城中毫无优势可言,除了抛头颅洒热血外,起不到什么作用。不过多时,焉耆前军便杀破了宫门,宣室殿前陈列着最后的二百甲士。与宁身披皮甲,手握碎玉飞花剑,一声令下,北梁甲士一横戈矛,迎着敌军冲过去。而对面敌军少说也成千上万,以一敌百的孤勇没能撑过一炷香的时间。
宣室殿前的月台上遍地横尸,鲜血汇聚成河由台阶上流下,只剩与宁一人遍被鲜血守在殿门口。大局已定,与宁一个光杆司令掀不起风浪,焉耆的主将等才来到阵前。与宁已斩敌十余级,喘着粗气打量着对面——曲倩这毒妇,早该千刀万剐了她!焉耆人对北梁的宗室不敢轻率地痛下杀手,于是与桓自队列中提着一口关公刀大步上前。
与宁恶狠狠地瞪着他,恨不得瞪得他肠穿肚烂,“你……我早知道你小子没个好心眼。”
“我从来也没有过反意,”与桓也较着劲驳道,“都是被你们逼的!”
与宁大喝一声,挥剑便劈了过来,与桓举刀搪开。兄弟间积冤二十余年,今日,终可一较高下。与桓本就日日练武,又年轻几岁正值壮年,挥着马战用的大刀迎战与宁的一柄宝剑完全是游刃有余。可与桓并不出杀招,只是一次又一次将与宁的剑拨开,让他知道皆是徒劳。与宁以奋战多时,体力不支,终于,宝剑脱手,钉在了不远处的梁柱中。
“杀我呀,来杀了我呀!”与宁冲着与桓怒吼道。
与桓眸中的神色显然是巴不得一刀砍了他,但毕竟与宁是他的长兄,没有手足之情也是血浓于水。自高祖元皇帝建国以来,辛氏有不成文的传统——不杀兄弟,纵使先帝和今上夺嫡之争如何险象环生,也没人手上沾过骨肉兄弟的血。
与宁嗤笑一声,“只要我不死,你们就休想踏入宣室殿!”
焉耆将帅面面相觑,中原人的讲究曲倩之前就给他们讲过,若杀宗室则为谋逆,且皇族之死不得见血。与桓跟他对峙几个回合,就是等他悔悟自尽,可与宁这倔性,即便手无寸铁反抗不得,还是要挡在大殿门口,这可如何是好?
正当此时,一柄长剑由与宁背后刺过来,破开前胸后背的皮甲,剑尖由他胸前透了出来。
不止是与宁惊异万分,对面的焉耆人都惊得倒退两步。与宁感觉到鲜血带着温度从自己的身体中流失,来不及了,他走不出这宣室殿了,不能再送长姐离开了。
都结束了,他要死了。
他徐徐转过身来,站在他背后的正是专廉,穿在他胸膛中的正是皇帝曾经赐给专廉的龙泉剑。也是,除了这个胆大包天的狂徒,还有谁有这样的胆子。
专廉无视了与宁那倾尽一腔恨意的目光,绕过了他向焉耆阵营中的为首者拱手道:“鄙人,太师专廉,此携众朝臣归顺。”跟随他一起从宣室殿后脚门钻出来的一班北梁朝臣,也都如他一般深深一揖,同时无视了他们的千岁。除了薛泓嘉以外,所有人等的神色都已经把与宁当作了死人。
果然,若非从内部溃烂起来,庞大的国家怎能轻易地便溃散了?
与宁提着一口气,一步一滩血地往殿内龙椅上走去。京城睢阳他没能守住,陪都金陵他没能守住,旸城、宣室他都没能守住,这张龙椅,他无论如何也要给长姐守好了,不容夷狄与叛臣染指分毫。
与宁眼前开始眩晕,他咬着牙抬起步来,却没能迈上那级台阶,反被绊得重重摔倒。他正脸着了汉白玉芯的台阶,砸得头破血流,可他早也感觉不到疼痛了,他用自己的身躯,守住了那张龙椅。
见与宁那边彻底没了动静,吉达环抱着双臂,审视着这一帮穿戴着整齐的朝服的北梁臣工。他用雅言问为首的这位道:“你便是专廉?”
“不才,正是鄙人。”专廉毫无作为投降一方的怯意,又反问道,“您便是吉达可汗?”
转眼间就变成被他问话了,这是个比与荣强势得多的角色。吉达早在王廷时便听说过北梁皇帝破格提拔的这个心腹,攻取睢阳后又从与荣口中听了不少专廉的阴险狠毒,尤其是原阳和俊仪的惨案。今日一见,却是个身形单薄瘦削,一脸薄命甚至有点女气的长相,说话更是轻轻柔柔,这也是个能窃国乱政的奸臣?吉达不答他的问话,上前几步又道:“你们的皇帝何在?”
专廉一笑,“可汗不必心急,鄙人诚心来降,当然要握紧了这张投名状。我们陛下就在承明殿中,毫发无伤。”
吉达谨慎地加了一句:“可别教她走脱了。”
“不会,鄙人经营多年,旸城上下还是略有几个耳目在的。”专廉带着两分自负地道。
吉达一见便看不惯他这副睥睨的行状,但曲倩在他身边不断地跟他使眼色,示意他不能见罪这位太师,吉达便道:“带路,本汗去会一会你们的皇帝。”
专廉稍稍侧身,“可汗请。”
吉达走过他身边时,抬手捏了捏他的耳朵,这是焉耆人教训不听话的猎犬的法子。从来也没人敢这样对专太师无礼,即便是煌久也不曾这样欺侮他,专廉登时愣了片刻,而后便按捺下来,跟了上去。所幸他是欠着身颔着首,没人瞧见他一闪而过的,阴森的杀意。
“陛下!陛下,宫门被破,焉耆人已杀进来了!”黄纶一路急奔地回到承明殿,两步便扑跌着跪倒在地,“陛下,奴才求求您了,您快走吧!”
煌久既无意外也不惧怕,专廉的爪牙遍布旸城各处,也就黄纶这么一个奴才还是对她忠心耿耿,即便她想走也根本走不出去。
黄纶接着又道:“陛下,委屈您穿上奴才这身破衣裳,往北宫门走,您把龙袍脱下来由奴才穿着往南宫门引开焉耆!”
煌久依旧不动如山,面上更是不见半分波澜。黄纶急得脸都歪了,也顾不上什么主仆的规矩,扯着她的胳膊央道:“陛下,容不得您犹豫了,快些走啊!”
正值此刻,殿外一阵嘈杂,甲胄与兵刃相撞的噪声此起彼伏。承明殿的大门哐得被踹开,一片黑压压的阴影投了进来,吉达只手压在腰刀的刀柄上,杀气腾腾地大步迈入。他鄙夷地嗤笑一声,“早听说北梁皇帝跟阉人搅和在一起,还是这么个贼眉鼠眼的货色,妮子,心胸很开啊。”
黄纶赶紧撒开手,几步上前,以捍卫皇帝的姿态喝道:“放肆!夷狄之辈安敢诋毁圣上!”
吉达听他这副尖嗓子又恶心又聒噪,索性抬腿将他踹开。黄纶挨他这一脚后直接撞到一边的梁柱上,肋骨断了三条,当场咽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