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达见状皱了皱眉,别说他不懂中原的礼仪,放在蛮邦这也不像是君臣间的举动。相处了几日,这专廉也是他看不透的,明明背叛了旧主,还每每流露回护之意;不仅不急着赶尽杀绝,还容她养尊处优地住在宫里。可专廉不仅是率群臣归降,还将覆舟山藏匿的粮草一粒不差地都交出来了,吉达都不好意思不给他脸面。“他人在哪?”
“微臣带您过去。”专廉说着便把一伙焉耆人引走了。原本最先听说承明殿中闹剧的就是与荣,只可惜与荣不便在这种场合出头,只好着人通知了专廉。他带着吉达来到龙棚虎厩,与荣和曲倩都在其中。“不是说不许本汗部下私掠旸城中的物品吗?我怎么见不少北梁士卒捧着箱笼,鬼鬼祟祟地往外走?”
曲倩解释道:“那是我吩咐的,我这两日清点国库,一片的赤字,财殚力痡。如今干戈落定,百废待兴,没有银子如何能够安民?煌久当政时把国库都花在了修建这旸城上,如今想将整座宫殿折现是难,只好将陈设古玩、窗纱绫罗、金箔珠帘等拆下来一一变卖。所得银钱一概充公,并非北梁士卒私掠。”
“哼,匪徒行径,亏你拉得下脸面来干这种事。”吉达嗤笑一声,“还有什么事要本汗知道的?”
与荣接话道:“城中尚有煌久的宗室故旧,个个蠢蠢欲动,久留金陵必定妨碍我们行事。小王想烦请可汗着人,先将这一批人送回睢阳,有千岁的妻女、三公主和驸马,还有定国公太傅薛泓嘉。”
“妇孺而已,能掀起什么浪花?何况金陵臣工不都听专大人的吗?还有什么可提防的?”吉达满不在乎地道。
“可汗有所不知,这薛太傅和童司徒官高爵显,一向不把微臣这个没有爵位在身的寒门子弟放在眼里。何况,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陛下,不也正是妇孺吗?我朝这位三公主,跟陛下同心同德,比陛下还心狠手辣。自从金陵城破后,她一日不停地惦记着要行刺,还是早些支走她得好。而且……”专廉道,“微臣以为保险起见,北梁降臣和焉耆军队,最好不要混杂行军。一来官员赶路缓慢,耽误行程;二来,他们在金陵留得越久,越是夜长梦多。”
这北梁人真是麻烦,吉达腹诽道,“那就让宗室今日起程,三日后遣送大批文物官员离开,我们留在最后善后。”
与荣微微颔首,“可汗明断,只有在稳定了江南后,您才能离开金陵北归。”
“你们那皇帝,死猪不怕开水烫,面皮比牛皮还厚,怎么才能逼着她乖乖地写诏书?”吉达讥讽道。北梁的三人面面相觑,其实他们都是有意纵容吉达去搜宫刁难,可即便如此,也没能让煌久就范。
江南各州郡的官吏中,有四成都是专廉提拔上来的,有四成是愿意归顺与荣的,还剩那么两成,非要抻着脖子问圣上安在。为了不生变故,还是得让圣上亲自下道诏谕,与荣轻叹一声,“我这长姐是倔,还是我去试试吧。”
送走了宗室的次日,与荣便只身来到承明殿与皇帝交涉,刚进旸城便被极铿锵的琴音骇了一下。一曲墨子悲丝,被她奏出了十面埋伏般的凄怆,又如孤鸿盘桓,哀嚎于野。眼下不是会知音的时候,与荣只好不顾礼节地走进大殿:煌久盘腿坐在殿中,一张焦尾琴横在膝头。她左手抚弦,右手捏着支金钗拨弦,难怪琴音分外响亮,掷地有声。
“打扰了。”与荣鲜少这样鲁莽地夺过话语权。
煌久淡然地束指罢弦,容他说话。
“多谢。如今虽说大局已定,但还有不少不安的因素蠢蠢欲动,你成日被困在殿里,也不清楚外头的情形。我便来说与你知道,省得你白担心。”与荣道,“千岁的妻儿、三公主和那位许氏翁主一切安好毫发无伤,我已经安排人送他们回睢阳了。大哥虽死,楚氏王妃的名分不变,仍居于千岁旧邸。隆虑先跟着我,有我照料他长大成人,不会让他受到分毫伤害。”
煌久勾了勾唇角,“坠楼案已经真相大白,你如何能够淡然处之,还来跟害你的仇人讲条件呢?你就不恨我,不想报复我?”
“我不是讲条件,只是把这些事情告诉你一声。”与荣道,“恨归恨,我再恨你也仍是我长姐。我为了报复私仇折磨你,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而隆虑来日还要为了给你和大哥,再来向我寻仇。这样的报复来回来去,不到辛氏族灭之日如何能够终结?我也不情愿做软柿子,可为后世子孙着想,只好是我不计较了便罢。”
煌久轻笑一声,起身将琴挂好,“你啊,脑子里想的都是后世和将来。殊不知,成王败寇,非得坐上了那个位置,后世和将来才该是你想的。一世为臣,那就只能是俯首帖耳为人鱼肉。都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何不再往前走上一步?”
“我站都站不起来,如何能够君临天下?”与荣反问道,“这还是托你的福。”煌久软硬不吃,若是以威逼利诱的架势开口,只怕说不上两句话便会翻脸,与荣只好是迂回闪烁,缓缓而治。正好昨日吉达刚刚大闹一场,如今恰是动摇她的绝佳时机。
煌久睱了睱双目,“当真站不起来?”
与荣淡然地点头,“髌骨粉碎,跟腱断裂,华佗再世也治不好的。”
“我还当是你让太医刻意夸大了……咳,咳咳。”他的腿伤是实打实的,煌久如今的咳疾也是实打实的。“你既能大大方方地答我的话,礼尚往来,我也不好堵你的嘴,有什么游说之辞,尽管说来,我洗耳恭听。”
与荣便道:“我们以朝廷的名义发出布告,令江南官吏投诚归顺。这些官吏中,大都是专太师提拔起来的,小部分肯看在我的薄面上罢戈束甲,可还有不少官吏惦记着你这位圣上。若是你能把天子玺借我们一用,战事也能尽早平定,也是你赐你的子民一份慈悲。”
煌久笑了起来,可很快笑声便化成了咳嗽声。身边没了人伺候,她这咳疾是每况愈下。好容易捋顺了气息后,她又道:“你是觉得,凭你这大慈大悲,以德报怨胸怀,就能感化我这副蛇蝎心肠,让我乖乖听话将功赎罪吗?我既没有什么惧怕的,又没有什么牵挂的,还有什么能胁迫得了我呢?”
与荣往后靠了靠,以相当放松的姿态道:“还是那句话,我不是在胁迫你。长姐你别紧张,往后咱们姐俩要沟通的还不少,有话好好说。好歹你也是个帝王,如今的局势不必我来剖析你也了如指掌。你留在金陵旸城没有逃跑,说明你知道自己无望东山再起;城破之时你也没有玉石俱焚,说明你还不准备不明不白地就死。你还把那个难缠专廉留下对付我们,你这是等着看我们内讧的笑话呢。不过实不相瞒,就如何处置你和大哥的这个问题,他们几个的看法都出奇地一致。曲夫人恨你入骨,唯有让你身败名裂才能解她心头之恨,她准备以祸国殃民之罪废黜你的帝号,将你斩首。而大哥为虎作伥数十载,即便身死也不足以赎罪,曲夫人准备将他曝尸荒野。”
“此为上策,有何不可?我这条命放在自己手里,也是被我拿来玩火,名声更是身外之物,我根本就不在乎。”煌久道,“等我死了,你们再把旸城掘地三尺,怎么也能找着那枚天子玺,岂不比游说我来得方便?”
“长姐,这都是你对你自己的臆想。你我都明白,你不是这样洒脱的人,在外逞强便罢了,在我面前你又故作姿态干什么?”与荣颇为无奈地摊手,轻叹道,“你机关算尽得来的帝位你能舍得了?大哥的尸首任由鹰鹫啃咬你能舍得了?还有隆虑,若你和大哥都获此重罪,隆虑必得从玉牒中除名,量刑最轻也得是刺配夷州。”
煌久双眸闪烁,态度显然不似方才那般坚定了。她骨子里是重情重义,尤其珍视血脉亲情,她不可能不顾隆虑的前程,那可是她当作自己儿子疼大的孩子。
与荣便接着道:“我敬你是我的长姐,也敬你是一位皇帝,我准备成全你们的手足之情。在行禅让礼前,你仍是皇帝,等你的万年吉禳完工,就将大哥陪葬在你的陵寝里。而隆虑的爵位,等他弱冠之后再议,即便不是亲王,也会是郡王。……他已经没了父王,若再没了你,他就没有指望了。何必,让那惦念你的孩子伤心呢?”
煌久靠在梁柱边上,环抱双臂,仍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曲倩那篇檄文把从前的事情都闹得沸沸扬扬,纵使你敬我,我这个皇帝也早就当不下去了。”
“这事想圆过去不难,两军交战,用些把戏动摇敌方军心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焉耆军营里流传出来的东西,没有署名也没有画押,作不得数。另外,免得你再问,锦绣姑姑忧惧交加中了风,如今已经糊涂得话都说不明白了。”与荣自然地答道,“为周全你和大哥的声名,朝廷对外就说,圣上龙体有恙,驻跸金陵将养。而千岁察事不明,受奸人蒙蔽,代国有失。是而我等率勤王之兵,请圣上回京主事,双方误会交火,千岁死于乱军之中。”
能想出这套说辞,也算是与荣尽心尽力了。煌久忽而问道:“在寿春的时候,你跟山蹇见过吧?”
与荣微愣了片刻,而后坦然地答道:“正是。”
果然,也是与荣的说辞动摇了他,否则他不会不辞而别,“他……是死是活?”
“收拾战场的时候,我们刻意找过,没有找到山蹇的尸身。”与荣如实答道。
煌久长叹一声,好啊,山蹇还活着;好啊,山蹇为了活而抛弃了她。“传人备笔墨来,我亲自写招安敕谕。”
与荣点了点头,击掌两下,便有内侍端来朱砚和犀角绫绢,正是对州郡颁布的敕谕。“有劳了。那我回避,告辞。”
“老七,是装疯卖傻吧?”
煌久突如其来的一问,倒把与荣问住了,“何出此言?”
煌久歪了歪头,“我只是不太能相信,你会为了扶保一个痴儿,还是异母的兄弟,而大兴兵燹。除非你有十足的把握,请回来的是个明君。否则还不如直接立你的亲兄弟老八,至少不会把焉耆人招进来。”
与荣微微一笑,“我也希望,七弟他能是个明君。”
煌久没有食言,傍晚时分便遣人将敕谕送到了与荣手里,有了皇帝手书的敕谕,江南州郡很快风行草偃。朝廷又下达了旨意,命各地之国的君侯回睢阳,说是朝廷的名义,其实都是与荣亲自署名。两桩重任办完,与荣便主动请命护送文武百官回京,腊月初八启程。
荣王北归途中以镈钟与特磬沿途奏乐,示意万民投烽释警天下太平。荣王是比皇帝还让百姓安心皇室形象,他能出面布告太平,那一定是真太平。沿途州郡府县的官衙及百姓莫不弹冠相庆,皆称钟磬乐声为太平音。
原本看在与荣的面子上,一众深恨煌久人强压恨意对她礼敬有加,送走了与荣后,煌久的日子可就没那么好过了。
“这旸城简直是拿银子砌起来的,这些珍玩即便是贱卖也得了数百万银两。”曲倩手握着一摞子当票道。
“陛下照着阿房宫的规模修建的离宫,当年微臣不管财务,但粗粗估算泼出去的银两少说也不少于千万两。”专廉应道,“夫人变卖的还仅仅是珍玩字画,还有那些兰花香草珍禽异兽、雕梁画栋山林池沼都是挪动不得,倒是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