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只好是覆水难收了,她把福都享了,烂摊子留下来给我们收。”曲倩道,她曾经想过将这处行宫卖给金陵乡绅做祖宅,不过与荣一力反对,道是务必要把帝居的遗址连根拔起,不能留一点隐患。以及煌久数十件穷尽豪奢的龙袍,那衣料每一寸都价比斗金,但朝廷不能将龙袍插标售卖,更没有人敢胆大包天地接手,只好是一把火烧为灰烬。
“夫人,另有一事微臣需要如实奏禀。”专廉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封六百里加急的文书递到她面前,“这是吐蕃王寄来的国书,上述,太安皇帝和昭化伪帝皆向吐蕃巧言许诺粮财土地,可迄今为止不仅一样都没有入藏,反而从吐蕃讹走了不少辎用。臣看吐蕃王之意无非是要来讹,我朝若是不允,他便扬言要趁火打劫,太后您看,该如何答复?”
曲倩细细地看过这封国书,她是头一次跟这个吐蕃王打交道,摸不清对方的性情,更摸不清吐蕃的实力。煌久被拉下来的根本原因就在于四方征伐,树敌过多,曲倩可不准备重蹈覆辙。“我记得太安九年,煌久曾占据了吐蕃东南七百里,如今便归还给吐蕃王吧。”她此言一出,吉达的一双剑眉立即横了起来,北梁都是凭他的将士打下来的,岂容曲倩一句话就割掉了七百里地?专廉则是乐意她唱这个白脸,趁着这命令还热乎,他连忙领命告退了。曲倩正要向吉达解释,话还没出口就被吉达毫不留情地扼住了咽喉,从座位上提起来。
吉达久经沙场的手有力如鹰爪一般,“你的翅膀如今是长硬了,回了故国之后有了故人帮衬,你也敢逆着我的意思了?”
“可汗,你知道我不敢……”曲倩艰难地辩解道。
“不敢?过了睢阳以来万事还不都是你擅自作主?我们焉耆都兄弟拼死拼活攻陷了城池,不仅没有好酒好肉美女伺候,更不让私纳财宝。打猎用的鹰犬还要分几块骨头呢,你使唤起我们来倒是不见外。”吉达横眉立目地道,眼见着曲倩白皙的面庞上隐隐露出青筋,他抬手把她甩到地上。
重获了呼吸的自由,曲倩伏在地上剧烈地咳着,“可汗,我要求的种种无一是为了我自己,都是为了焉耆与北梁两国的福祉。可汗早年率铁骑统一草原,每胜一个部落,必要夺财夺色,虏掠尽意便席卷而过,但对北梁则是万万不可!早在发兵之前我就跟你说过,北梁的价值不仅在金银珠宝美女绸缎,而在于民与地。若是可汗将财物洗劫一空,惹得民意怨怼,你又如何能长久地占据中原?至于吐蕃那七百里地皆是雪域高原,即便能种些青稞牧些牛羊,于泱泱华夏而言根本就是九牛一毛。若那真是片钟灵毓秀的福地,煌久夺得了它照样失了天下;如今我将土地归还吐蕃王,北梁并无半分损失,还可以让吐蕃王念着新朝一个人情,看似是失,其实是得!”
这一席话曲倩说得着急,吉达稀里糊涂地只听了个大概其,简而言之就是她这事办得对。已经落定的事吉达可以放过去不计较,但以后可不容她愈发地自行其是。他摩挲着腕甲,居高临下阴沉沉地道:“只有长久地占据北梁这一句是本汗爱听的,我记得你们中原历史上,不少年幼无能地皇帝认长者为亚父的。”
曲倩心里咯噔地一下,私下里她有多不堪都无关紧要,但真要把这层窗户纸捅破,让天下人看到真相吗?
吉达接着道:“你我之间没有夫妻之名但早有夫妻之实,你儿子叫我一声继父也没什么不合适的。等他继位为帝,便由本汗做摄政王,帮你们孤儿寡母辅政,如何?”
“可汗此意,我,感激不尽……”曲倩说着便想撑着地面站起来。
此时吉达抬脚踩在她头上,压着她额头磕在地上,“我让你起来了?”
屈辱与愤恨几乎都能化做真切的烈火,但离爆发的时机还远着,曲倩咬紧了牙关,答道:“没有。”
吉达哂笑一声,“我这么久都没再碰过你,不是为在北梁人面前给你面子,而是你沾血太多,我嫌腥,更嫌你贱。养条狗还知道认主,你则是个六亲不认的东西。巧言令色的那套糊弄糊弄你们的皇帝还行,但我不吃那套。别觉得回到了宫里,你就又成了手握大权的娘娘,只要你在我手底下,你就是个比狗还不如的奴仆。”撂下这句话,吉达直接从她身上跨过,走了出去。
攥紧的素拳狠狠地砸在地上,是可忍,孰不可忍!只是,身上的不适暂时压过了心中的屈辱,曲倩沙哑地喊道:“来人,传太医!”内侍将她扶到内殿的胡床上时,便见她衣裙上一片殷红。
下红之症,对于曲倩来说这已经是顽疾了。从她被发配到朝天观服苦役起,就时有落红,到了焉耆之后更是愈演愈烈。她明知这症候要命,但也无法医治,只好强打精神装作无事。回到北梁后,大夫给她切脉抓药,曲倩按时服着药,却因拖延了太久而不见成效。她如今上了年纪,更禁不得这血山崩,可为了复国的夙愿,曲倩无论如何也要提着一口气。即便她报了大仇,坐稳了江山,只怕也不剩几年可活了。
一道不合时宜的玉石碰撞声,将曲倩从无边的不甘中唤回,她警惕地转头望向门口。其人迈着悠哉地四方步出现在她视线中,以悦耳的声音说出诛心的话语:“抱歉,微臣并非有意窥视的,夫人,勿怪。”
“专太师去而复返,还说不是蓄意窥视,牵强了点吧?”曲倩吃力地坐起来,将乱掉的发丝拢到耳后。
专廉捻着手持,低眉浅笑,“微臣离去之后才想起来还有件事忘了请夫人的意思,故而才会折返。”
“大人有事请讲。”曲倩没好气地道。
“是京城中的事情,昭化伪帝虽大逆不道,但毕竟是皇室宗亲不可草率定罪,荣王已将他圈禁。但追随与宣造反的,伪朝的柱国将军邱公楗尚未处置。原先的话,微臣定会谏言杀之已除后患,不过听了刚才那场闹剧,微臣倒有了相反的看法。”专廉悠然道。
“愿闻其详。”看来不仅是太医问诊的一段,只怕方才她与吉达的争执也被专廉听了去。
“可汗与夫人已有芥蒂,而且看夫人玉体,只怕不容夫人如秦宣太后对付义渠的法子了。怀柔政策不可行,那就该早准备铁腕治之。”专廉道,“我朝如今良将匮乏,届时剿灭焉耆,总不能只有菏泽王一个足以领兵的大将。”
此言不虚,好在邱公楗并没有改朝换代那般雄伟的异志,留着他将功补过也无不可。“那就有劳太师大人行文给荣王,请他暂留邱公楗吧。”曲倩道,“还有别的事?”
专廉一笑,“当然,微臣在冷风口里等了快半个时辰,可不止是为了这么点芝麻大的小事。微臣是特来敲竹杠的。”
果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曲倩哂笑道:“真是好事都凑到一天了,那太师大人想要什么呢?”
“臣做太师也有两年了,腻歪了。臣想请夫人恢复丞相一职,置于三公之上,有臣和荣王两人制衡吉达,于夫人和七爷来讲也是有益无害的。”专廉单刀直入。
丞相可不是一般的权臣,北梁开国以来只有卢承与南宫风颂两任宰相,二人均为国舅不说,一个是开国元勋一个有从龙之功,专廉这种首鼠两端的宵小之辈,安能与两位贤相比肩?“专大人是说,若我承诺拜你为相,你便会助我剿灭焉耆?”
专廉点了点头,“有微臣全力襄助,不出两年,便可让焉耆人亡国灭种。”
曲倩沉吟半晌,两年就能除去焉耆,这样诱人的条件让她无法拒绝。何况依专廉的脾性,若是在她这里碰了钉子,转头就可能跟吉达合作,为祸她千辛万苦夺回的江山。“我是不准备拒绝大人的,不过究竟能否拜相,还得等回京之后同荣王及宗室商议之后,才能答复。”
这女人还想搪塞过去,不过就算让她反复斟酌,她也没有别的选择,专廉深深一揖,“好,有夫人替我开口,想来荣王也不会有异议,那微臣就先行谢过夫人了。”
这可真有意思了,煌久的咳疾已经演化成了痨症,也就半年的光景了;而曲倩的下红之症谨慎静养或许还能撑个五六年,可她年纪不小了又总费心劳神的,只怕也难过三年。
腊月初九,旸城里的人和物都被清理了出来,吉达命人取火油泼在各处,而后在山脚下放起一把大火。整整一天两夜,青龙山被烧成了秃龙山。待到腊月十一的清晨,火势渐熄,金陵士卒再次进入承明殿。巍峨大殿已然沦为摇摇欲坠的齑粉,轻而易举地便能掘地三尺,可依旧没有煌久藏匿玉玺的痕迹。吉达的耐心已被消磨殆尽,只想此刻便斩了她。
“江南已经归顺,天下再无动乱,还供养着她做什么?”吉达暴躁地道,“左右也是专廉和与荣说话管用,她一个光杆老将,杀她比捏死只臭虫还容易!”
“可汗稍安勿躁,煌久罪孽滔天,这么轻易地斩了她,岂非便宜她了?”曲倩劝道,如今她学会了顺着吉达的心意来劝,“依我看,令她背负枷锁,随军徒步走回睢阳,非如此才能让她亲眼看看,在她治下民不聊生饿殍遍野的景象。”
吉达点了点头,还是女人对付女人的手腕毒,“不过那太师专廉把她当个雀鸟圈养在金丝笼里,他只怕会多嘴。”
“朝廷中事不能不顾专廉的意思,可军中皆由可汗执掌,他多话又能怎样?可汗高兴给他脸就给,不高兴的话驳了就好。”曲倩边奉承边答道,“只是到睢阳前给她放进马车里送进城,别让与荣看见她的惨状就好。”
腊月十三,大军拔营起寨,曲倩携与裕乘坐车,吉达专廉等皆乘马;煌久本人被剥去龙袍冠冕,只穿着勉强保暖的粗布衣帽和繁重的枷锁镣铐,随军步行。与宁的尸身被草席裹起来,由马拖着走过雪地。金陵街巷作坊皆关锁门户,为王师让行,邻近城门才有些个贩夫走卒大着胆子扎堆瞭望。
“诶,戴着枷锁的那个就是皇上吗?连匹马都不给,穿得连我都不如,可真够惨的!”一个跑腿的车夫说道。
“你还觉得她惨,那天下被她害苦了的同胞就不惨?”一个卖糍粑的摊主应声道,“我跟你讲,当年修旸城的时候正好我的小舅子服徭役。那上百斤的砖石一天要运三四十块,半个月后退役回家,背都直不起来。我老婆说给他炖点骨头补补,结果是虚不受补,连连呕血,不过十天人就没了。”人群中一齐倒吸凉气,无不叹惋。
“人一辈子吃的苦总有定数,前半辈子踩着他人的骨头坐享富贵,那后半辈子就得一点一点地还回来。想她当日移驾金陵何等威风?如今还不是如丧家之犬一般灰溜溜地被押回京城?”
“堂堂九五之尊,曾经威服四海,一朝亡国被俘,何其屈辱?亏这女人还有精神头挺着。还是千岁有造化,先走了一步。”
“檄文上细数她的罪状,现下成了曲夫人的阶下囚,她早晚也是一个死!”
没有人制止他们的议论,这些嘀嘀咕咕全都落进了煌久的耳朵里,不过也只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国破、家亡,唯余她孑然一身撑着皇帝的幌子,即便她不肯轻易就死,又能如何?她为什么还不敢死呢?不过很快她就没有精力再思索这些了,拖着钢筋铁骨的枷锁、迎着冬日割面的寒风,这可是煌久从没经历过的苦。军马拖着与宁的尸身前进,煌久便想着能够跟上他,可踝间沉重的链条却坠着她一点点地落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