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兵行进本应是一日六十里,可离京的第一日只走了四十里不到,夜间扎营后,诸人聚于中军王帐齐议。吉达不悦地说道:“这样的速度,年前根本赶不回睢阳!”
“可那女人养尊处优惯了,再逼她她也走不动路。”曲倩也苦恼,可她还不想这么轻易地放过煌久。当年她和儿子被煌久罚去朝天观服役两年,哪一日过得不比行军要艰苦百倍?帐算清之前,曲倩可不打算让她过好日子。
“本来路上耽搁几日也无妨,只是新春应祭祖,夫人和七少身份未明,若赶不上往太庙祭奠先帝太后,之后就尴尬了。”专廉搭话道,“煌久背负枷锁着实沉重,臣以为不如换成麻绳,轻便些她才能赶得动路,诸位以为呢?”
“也只好如此了,为了刁难她耽误了正事,倒是不值当。”曲倩道,“金陵这样温和的冬日她都受不了,还真是个娇贵的金枝玉叶。”
这时听了半晌的且莫车,自告奋勇道:“父汗,这事我来处理吧,之后我顺便巡营。”
吉达点了点头,容他去了。“她的衣物都是临行之前现换的,玉玺不可能是她贴身藏着;她一路上又这么镇定,会不会她把玉玺藏在金陵了?”
曲倩长叹一声,“不会,玉玺是她能活到现在的唯一依仗,她一定会把玉玺安置在可控范围内。即便她自己无心向生,她还得顾着她亲爱的侄儿的性命。等到了睢阳,我们一定能逼问出玉玺的下落。”
煌久被安置在一座简单的帐篷中,门外士卒执戈荷戟地看守着,见是且莫车来,便恭敬地让行。且莫车挑帘进帐,好家伙,帐里根本不比帐外暖和。煌久倒剪二臂被捆在帐篷中央的梁柱上,她合着双眼,看似已经睡着了。“你们就这样怠慢你们的皇帝吗?”且莫车沉声质问道。
“那个,曲夫人不是吩咐过,不必善待于她吗?末将等也是奉命而行。”
“呸!她若真是个无关紧要的下贱人,可汗何必留着不杀她?”且莫车斥道,“这一路回去少说也有半个月,她要是挺不住,可汗问罪下来,你们长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赶紧搬炭火来,不必最好的,烧得暖和就行。”两名士卒战战兢兢地应承了,赶紧去办。
煌久鸦翅般的睫毛轻轻颤抖,要么是睡得不安稳,要么压根就是装睡。且莫车伸手握她的脚踝,这才让煌久本能地躲了一下,睁开眼警惕地看着他。
“别怕,我来给你解开脚镣。”且莫车用雅言解释道,他将煌久的双脚拉到跟前,拿出钥匙解开,将拆下来的脚镣顺手搭在肩头。他又伸手握住了煌久的脚,“真是冻着了,我已经吩咐人挪炭火来了。”
“多谢。”煌久道。
且莫车笑了笑,“嘴上说说可算不得谢,就没点别的诚意?”
这个夷人早动了邪念,这段时间以来小动作不断,煌久如何看不出来?她顺势反问,“你想要我怎样?”
“啧,这话就不对。”且莫车道,“你跟我父汗说话不是挺婉转动人的吗?怎么跟我说话就这样生硬死板?”
煌久冷笑,“若换不来好处,我绝不给好脸,对谁都一样。”
且莫车凑近了她,“给你送热炭来,还给你解了脚镣,这对于现下的你而言,还不是天大的好处吗?”
煌久想了想,道:“诚如所言。”而后立马变了语气,“王子施恩,我铭感五内。”她略显憔悴的面庞冻得白里透红,鬓发稍稍松散,更添几分楚楚动人。
且莫车伸出食指,用指关节擦过她的脸颊,轻叹一声道:“这样还差不多。”正在氛围逐渐升温时,一股冷风嗖地钻了进来,且莫车赶紧撤手退后两步。
来人轻笑着道:“呦,在下唐突了。看着帐外无人看守,在下还以为出了什么变故,原来是王子在此,望海涵。”
且莫车不太痛快又有点心虚,“专太师,您怎么想起过来了?”
专廉背着双手,向煌久的位置扬了扬下巴,“例行来看看我们陛下。”
这倒是个令人无法质疑的原由,而看专廉的神态仿佛也没有看过一眼就准备离开的意思,且莫车只好绕过他走了出去。
炭火噼里啪啦地轻响,专廉挑了挑眉看向煌久,“陛下还真是妙计百出,连微臣都要苦恼的事情,竟被陛下巧计点破了。微臣,真是佩服。”
煌久不答他的话,合上双眼仰头靠在柱子上,浅浅眠去。
且莫车并未走远,而是在煌久的帐篷附近徘徊。专廉一出来就见他迎了上来,“王子,有何贵干?”
“没什么事,就是跟专太师聊两句。”且莫车道,“你们那位陛下,瞧模样也算个出挑的美妇,身边倒没个男人吗?”
“王子是对陛下有意?”专廉故意做出一副惊讶的神色,“陛下曾经有过几个男宠,只是鲜有侍奉尽意的,近两年都已遣散罢了。”
且莫车悠长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专廉仍是饶有兴致地盘问,“我们陛下年岁可不小了,王子不介意吗?”
“诶,女人的风韵不在年岁上,何况,她是北梁的皇帝呀。”且莫车舔了舔嘴唇,看着那个曾经君临天下的女人在自己面前俯首帖耳地讨好,本身就已经是件极舒心的事情了。
次日行军的速度显然提了起来,达到了预期的六十里,煌久屡屡察觉到肺腑的不适,可她连咳嗽几声的力气都没有,每天安营之后便昏昏睡去,次日拔营便跟着王师浑浑噩噩地赶路。几日下来见煌久并无闹事的意图,吉达等人也略略放心,率领前军加快脚步,拉开了战线,只由专廉跟在煌久身边。北上至临淮境内,晴空飞雪,旷野裹素,煌久这把身子骨更是禁不住。行军途中,除了眼前草席裹着的与宁,耳边呼啸的北风,和脚下咯吱轻响的积雪外,再也感觉不到别的什么。王师近畔恰有一伙流民经过,又是冲着她指指点点,煌久也完全无意再留意了。
忽而一道素色的身影冲到了她面前,“陛下!陛下,您受苦了,臣女这就来救您离开!”
煌久被她拉得晃悠了两下,才勉力将失焦的目光拉到眼前,竟然,是杨巧棋。煌久未曾答话,但眼神显然是认出来她了。杨巧棋便从腰封中抽出一把小巧的剪子,便要铰捆住她双手的麻绳。做针线用的小剪子,如何能剪得开三股拧成一股的麻绳?不过是胡闹罢了,押送煌久的士卒也不急着处置她。
这时队中传来一阵奔马声,正是闻乱而来的专廉。“吁。”来到近前后,专廉勒住坐骑,轻快地说道:“杨宣仪?这可真是他乡遇故知了。”
专廉锦衣貂裘金鞍玉辔,与煌久蓬头垢面短褐穿结形成的鲜明对比,更是在杨巧棋胸中的怒火上,浇了一桶火油。好一个忘恩负义卖主求荣的乱臣贼子!“你!那些种种恶事分明都是你背着陛下私自做下的,你竟统统扣到了陛下头上不说,还哗变通敌!”杨巧棋怒骂道,而后她拿起剪子便要向专廉刺去,“我豁出自己的命,也要与你这狗贼同归于尽!”
这一道寒光划过惊着了专廉的坐骑,那马长啸一声,高高举起两只前蹄,狠狠地落了下去,正正踩在杨巧棋身上。
登时一股温热的鲜血溅到了煌久身上,她眯了眯眼睛,别过头去。
专廉看着那一滩血肉模糊的尸体,哂笑道:“呵,想不到,这世间还真有对陛下你誓死效忠的,这份情谊真是难得。只可惜,杨宣仪为你而死,你都不会为她皱一皱眉吗?”
煌久依旧不搭理他,仿佛无事一般,继续提步向前走。
专廉得逞地笑了两声,也催马前行。鲜血在地面积雪间蔓延开来,那一把尸骨由得王师数万人踏过,冰封在雪原之上。
腊月二十三,吉达和曲倩的前军已经抵达了京城,与荣在十里亭迎候。冰天雪地中,曲倩的面色略显苍白,不过自阔别重逢时起,曲倩便是如此,与荣归结于没有铅华粉黛的修饰所致,也没特别往心上去。“可汗、曲夫人,颠沛辛苦了。”
“荣王客套,这点路程,还算不得什么。”曲倩答礼,而后压低声音问,“之国各地的君侯们可都奉召回京了?可有异动?”
“诸位兄弟皆居于京中就邸,并无异动。从金陵迁回的官员也已妥善安置,夫人不必忧心。”与荣详尽作答,“煌久呢?”
“押送她的队伍走不快,由专太师看着,几日后便会抵达。”曲倩含糊了过去,并不提她对煌久的刁难,“她回京之后该如何安置?这还是要与你商议。”
与荣道:“她仍是帝王之身,当然应该居于宫中。不过年后就该筹备七弟入主昭德殿继承大统,不妨把煌久的旧居蕊珠殿收拾出来,将她软禁其中。新岁宗室正名的差还不少,待一切名分礼制分明之后,再行禅让礼不迟。”他所言的宗室包括那战死的皇长子与宁,坠落城楼自尽的二公主绾缃,还有举兵反叛自立为帝的与宣,更有曾经被废黜尊位如今只能以“夫人”含糊敬称的曲倩。“曲夫人,当务之急是给您和七弟拟定名分。”
“这……”曲倩支吾着环视众人,这种事情如何能够自己给自己上尊号呢?“此事本应劳烦宗伯豫王爷的,只是他老人家闭门不出,我也不敢冒然叨扰。”
察觉到她的视线,一旁的与桓顺水推舟地道:“豫王爷早就不理事了,荣王来定吧。”
与荣作为小辈又是小辈中的幼者,恪守长幼之序,等他兄长发话后,才好道:“那承蒙抬爱,小王说几句浅见。中宫嫡后南宫氏已于数年前仙逝,曲娘娘在太兴年间便是位同副后的皇贵妃,如今便称太后也是理故宜然。”
曲倩离座浅浅一福,“妾身谢王爷抬举。”
“太后,宜改称了。”与荣拱手道,“太后归继宗庙,不妨广施恩惠,赐先帝诸子亲王位分,七弟一并封做亲王便是,一举两得。”
“这是应当的。”曲倩答道,“王号也不宜再用太安年间的简号,哀家会着内府为诸位王爷一一拟定徽号。”在一旁沉默良久的吉达冷哼了一声,中原人,总是在这许多繁文缛节上纠结饶舌。
“多谢太后恩典,另外小王还有个不情之请。”与荣道,“我辛氏皇族三代以来纵有兄弟阋墙之祸,却始终不曾有手足相残的血案。与宣自立称帝,但他反的只是太安政权,并非针对朝廷。如今干戈劫灰后山河新岁,不宜大动典狱,望太后法外施恩,饶他死罪。”
曲倩也知道,自己离京之时背负着矫诏弑君的罪名,此番又是引着焉耆人杀回来,更是不具民望。若是刚一回来,又自称太后,又要大肆判刑,只怕她坐镇太极殿的日子也长久不了。可她不能显露出来这种心思,于是姑作详思,沉吟半晌。直等到与荣和与桓都开口求情了,她才轻叹道:“两位王爷都是这个意思,哀家自然不能不给二位王爷面子……”
“什么?你们中原不是有什么,王公犯法与庶民同罪吗?这造反之罪,还能说饶就饶了?”吉达一拍桌子,怒不可遏道。
曲倩抬手轻轻压在他腕间,“可汗息怒,这是权宜之计。”她说着使了个眼色,表达了只是如今不杀,来日未必的意思。稳住了吉达,她又道:“我等身份既定,然后就是逝者名分。绾缃的尸骨早已入殓,便以殉国为名,追号明德恭容公主,葬于熙陵。还有不日便要带回京城的与宁的尸首,他可是与煌久过从甚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