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战事既已平定,当以保全皇室体面为先。为了废立,总要将罪名都推到煌久身上,不妨便称做千岁中了煌久诡论,战死乱军之中。仍依亲王礼制为他追加谥号,葬入新陵如何?”与荣最硬的原则就是皇室体面,尽量不让外人看辛家同室操戈的笑话。与桓闻言皱了皱眉,显然是觉得这样的处置太过宽宥与宁了,不仅是他,曲倩和吉达也都是一脸难言的神情。
与荣又道:“太后本来并无株连之意,而隆虑,他年纪不小了,不能让他心里留下不利于新朝的疑影。死灰复燃的力量,太后您该清楚。”
曲倩本人就是靠死灰复燃回来的,与荣说了这番话才勉强能够说服曲倩,“那便如王爷所言罢。王爷还有吏部的事要忙吧?哀家也不多耽搁你了。”显而易见,曲倩这是要支开他好安抚吉达。这两位间的事情有碍观瞻,但并非不可饶恕,与荣选择置身事外,识趣地告退。
近期与荣本就各地奔忙,阙城宫、千岁府、城外军营、护国寺,每日不都看过一遍,他才能放心。等与荣回到府中,已经是戌时往后了;再阅过户吏工三部的文书,总是将近亥时了。
当日掌灯过后,童飞卿暗中夜访荣王府。
与荣在花厅见客,他已换了便服,还是由柏氏亲自推着出来的。
童飞卿深深一揖,“卑职见过王爷、王妃娘娘,漏夜叨扰实在唐突,万望莫怪。”
“哪里话来,童大人客气,您即便今日不来,改日小王也是要登门造访您的。有什么事,坐下说吧。”与荣笑道。柏氏给他们二人添过茶,便识趣地退回屏风后了。
童飞卿道:“卑职自知身为亡国旧臣,一罪为虎作伥,二罪忘恩背主。如卑职这般的贰臣本应深居简出安分守己,不应再抛头露面搅弄风云,只是……三殿下弥足深陷,卑职担心她会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使破败的家国再受苦难。”
“愿闻其详。”
在与荣的诱导下,童飞卿索性一股脑地交代了个清楚:“三殿下收买了死士,准备趁明日吉达、曲夫人和七爷出城回营之际行刺。”
与荣早知此事,毕竟纾慧回到睢阳后,积极踊跃地动员各个太安旧臣,希望能够联络他们一同刺杀吉达与曲倩。眼下煌久在专廉的看押下,纾慧又一直拿专廉当个忠臣,她坚信专廉在金陵只是诈降,实则始终忠于她的皇姐。在纾慧的臆想中,若是她在京城行刺得手,专廉即刻会再次拥立煌久为帝,江山社稷,即刻会恢复原来的模样。这样一个异想天开的计划,没有一个环节是靠谱的,可纾慧红了眼,根本不愿意审时度势。她一个涉世未深的妇人,又没什么城府,这马脚露得简直遍地都是,与荣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没有余地。与荣沉吟半晌,深吸一口气道:“童大人,多亏你今日来报啊,否则不只是三殿下,连你的身家性命都难以保全,小王该谢你救下三姐一命。童大人也不必妄自菲薄,你所言的二罪,小王感同身受。不过识时务者为俊杰,能认清是非忠奸,悬崖勒马既为善哉。贰臣又不是前所未有,大人只看昌贽便可释怀了。”
童飞卿轻叹一声,“王爷说的也都是实在话,可世间能有几个昌帅呢?卑职不过是最微末的小吏,原想着全了忠孝节义,便也不枉活一遭,可如今……”
“小王知道童大人身具大才高志,可若大人自己衰颓,小王想捧你都捧不起来。大人素来是耿介的性情,从前为报知遇之恩效力太安朝廷理固宜然,为追补前错最光明的捷径,就是从今往后为江山社稷黎民苍生效力,您说呢?”
这番话令童飞卿感触不已,忙拾衣跪倒,“承蒙王爷指点,卑职定竭忠尽力,侍奉新朝,以改前非。”
与荣忙搀扶他,“论姻亲关系,小王该称您一声姐夫;可小王敬您是在于经天纬地之才和保国安民之志,故而以大人尊称,并非小王有意与您见外。三殿下之事小王自会隐蔽处置,不必大人操心。待到新岁革故鼎新重振朝纲之际,还有的是要用大人的地方。”
次日一早,惊羽卫便将懋容公主府团团围住,纾慧安插好的刺客也被精锐一一擒拿,她的计划尚未开展,便胎死腹中。懋容公主府的府兵很快都被制服了,大殿中只剩纾慧一个光杆司令,她指着站在层层甲兵之后的童飞卿破口大骂:“姓童的你个白眼狼!你忘了我长姐对你的知遇之恩吗?要不是我长姐你能这么青云直上腰金配紫吗?你摸摸你的良心还在不在!孬种!竖子!”
这番话也恰恰戳在童飞卿的软处上,他无言以对,只好以袖掩面。
“姓童的我说你呢!你敢不敢看我!”纾慧到底贵为金枝玉叶,惊羽卫不敢造次,只能由得她撒泼,“还有你们在场的每一个,哪个敢说没受过我皇姐的恩惠?你们吃着朝廷的粮饷,却违逆朝廷拥护伪朝?你们都猪油蒙了心了!”
童飞卿难作得很,只好吩咐:“去请荣王。”
“不必,”队列后方向两侧分开,与荣和夏栋来到阵前,“童司徒辛苦了,剩下的不难为你,小王来解决。”
“多谢王爷。”童飞卿深深一揖,便退后离去了。
与荣便下令:“全军殿外待命,夏将军随本王进殿。”
纾慧恶狠狠地盯着与荣,“看看,帮着焉耆人灭了自己的国家,好个大义灭亲的贤王,你还记得你姓什么吗!”
“我是辛氏的子孙,我知道我的所作所为对不起父皇,可自古忠孝难两全,我情愿不孝,但我得忠于天下的黎民百姓。”与荣道,“你信奉长姐是正义天道,但你压根就不了解她。”
“我不管她是什么人,我只知道她是这世上最疼我的。我最举目无亲最落魄潦倒的时候是长姐照顾的我,即便我帮不上她的王图大业,她也为我筹谋好了一世尊荣。只可惜,”纾慧红着眼道,“她识人不明,给我错许了个窝囊废!”
“太兴十六年的坠楼案,就是长姐一手策划的。”
“我知道,怎么了?”
这倒是把与荣问愣了,“你何时知道的?”
“我一直知道”纾慧道,“我还知道她杀了先帝,那又怎样?先帝为父不仁为夫不义,那是一个渣滓!就因为他是君主他是父皇,你们就要揪着这小辫子不放,但凡这事放在坊间的匹夫走卒身上,那就是人人称快。我只恨那时候年幼愚昧,没能帮上长姐一把!”
与荣听明白了,她只是过把嘴瘾,这种要命的大事,煌久肯定不会让个嘴里兜不住事的丫头参与的。“三姐,我是真的想救你一命,这种话不要再说了。”
纾慧哂笑,“老五,你自己家的崽都没管明白,还有闲心来管孤?我告诉你,天明之时我皇复位,你和薛家满门身败名裂!”
与荣心里咯噔一下,他们薛家最有可能响应纾慧造反的一个就是薛泓嘉,早就被他控制住了;自己家的崽,糟了,还有那个不辨是非的老八!自从他们从金陵回来,这崽子就一直装出一副得体懂事的模样,一天到晚地耗在荣王府里。前段时间与慕向他要荣王府的腰牌,他觉得可以鼓励就给了,这腰牌可是能够在整个京城畅通无阻的!见与荣神色慌乱,纾慧得逞地朗声大笑,“荣王,我看你敢不敢铁面无私大义灭亲!”
与荣定了定心神,示意夏栋推他出去向惊羽卫吩咐道:“搜走懋容公主府所有军械甲胄,留四个奴婢服侍三殿下。夏将军你严密看守公主府,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
夏栋晓得分寸,从不多问,拱手道:“末将遵命,末将送王爷回府。”
“不必。”这事不能声张,先稳住纾慧这边,与荣才能进宫去逮他那不知好歹的亲弟弟。
东宫上下人等酣梦正沉,与慕拿着荣王府的令牌,没受什么盘问就溜进了嘉德殿。“七哥,七哥,醒醒!”
与裕稀里糊涂地被晃醒,“嗯?慕弟?到了早课的时辰了吗?”
与慕把他拉起来给他套衣服,“今天不上早课,咱哥俩上城外玩去,好不好?”
与裕眼里闪过一阵兴奋的光芒,可过后还是垂头丧气地道:“不好,落下功课母后还得让我加倍补回来,不去。”
“今天是五哥带咱俩去,不让太后知道。”与慕不由分说地把他从榻上拽下来,勾着他的肩膀就要往外走。
“好!慕弟,那咱们玩什么去?”
与慕只想着赶紧把这储君拐跑,一面推搡着他一面敷衍道:“你想玩什么就玩什么……”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了站在东宫院落内,阴沉着脸的与荣。没错,站着,与荣单手拄着杖,拖着一条瘫软的右腿,站在他们二人面前。“二位贤弟这么早是要去哪?用不用我派人马护送?”
与慕吓得一个激灵,赶紧圆话道:“哦,不用不用,我,我就是请七哥,到我府上坐坐去。”
“用得着起这么个大早?”与荣率尔戳穿他的谎言,遂将手杖用力地一杵,“与慕,你别逼我动武!”
即便是被与荣从小教训到大的,与慕也鲜少见他这样怒不可遏。与慕错愕之后正打算夺路而逃,可东宫门外已经被层层甲兵包围,显然整个计划已经昭然若揭。与慕不甘地长出一口气,“那你还想让我说什么?”
与荣先向与裕道:“七弟,过来。”
与裕也是头一次见这位和蔼的五哥站在自己面前,当真是不怒自威,何况他眼下是盛怒。与裕乖乖地走到了与荣身后,与此同时率领御林军的曲迷走进院落,向与裕一拱手,“七爷,末将送您回阙城。”
与裕求助地看了眼与荣,今天凌晨这一场闹剧彻底把这痴儿绕晕了,他只信得过这一个五哥。与荣尽量平心静气地安抚他,“跟你小舅走,他带你回母后身边。另外,今天的事不要跟你母后讲,只说是我让你进宫的。”
与裕点了点头,一头雾水地被带走了。
与慕环抱双臂,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与荣气得头顶几乎都在冒烟,可他为保这个一母同胞的弟弟,偏还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发作。“你再要作死,我可就真救不了你了,莫动声色,跟我回去。”
与慕被押回了荣王府,与荣屏退了所有人单独问他,“有什么交代什么,别让我再查。”
“三姐让我把与裕弄出来,手里捏着他,跟太后要什么她就得给什么。”与慕直截了当地道。
与荣气得一拍桌案,“你想要什么不能跟我说,非得跟着她做乱党?”
“你他妈从来就看不上我,我跟你说个屁!”与慕忽得爆发,“你眼里我就是坨扶不上墙的烂泥,你手里经手过多少大事,哪一件你能让我插上过手?”
“朝廷的水有多深你知道吗?就你那半斤八两一脚闯进去,还不被坑得尸骨无存?”
“我半斤八两是谁造成的,你别逼我提这茬!”与慕红着眼怒吼,“你自幼事事拔尖出众,母妃却要处处藏锋守拙,我只不过是你们与敌手虚以委蛇所用的拖油瓶,你们蓄意把我培养成一个废物。可凭什么是我?你姓辛我也姓辛,都是北梁皇室子孙,凭什么你做圣人,我就要做天下笑柄?”
这一席话把与荣都给说愣了,与慕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这孩子心里不可能藏得下这么多事。“谁教你说这些的?三姐可没这种谋略。”
与慕哂笑,自顾自地接着道:“我早就看出来了,只要在你身边一日我就永远不可能出头,而跟三姐合作,我能捞个镇国摄政王当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