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刀
刁太监出了凤仪楼,没进千芳园,向着相反的方向行了移时,把沈晏带到一处宫院,果不出意料正是慈宁宫。
那尉迟堇就在殿内坐等,见将人带了来,便向刁太监挥挥手让他自去了。这里沈晏从容跪地行礼,口称:“微臣拜见太后。”
尉迟家也不让他平身,冷冷笑了一声,道:“如何?哀家早说过,若非你使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皇帝又如何会下那样的荒唐诏书,与你有那些寡廉少耻的纠葛。如今你可看清楚了,别再白日做梦了!”
沈晏叩完了礼,直起腰来,脸色平静,答道:“太后所言极是、陛下自小便无龙阳之好,本性是喜欢女子的。微臣此前不过就是陛下的匆匆过客,如今他回归天性,觅得佳人白首,可喜可贺。”
尉迟堇听他说得平静,脸上也无悲喜,不由心中诧异,皱眉道:“你说这话是何居心?”
沈晏道:“微臣并无居心,说的都是实话。”
他这般说,其实心中确实也这般想。他自知晓人事起,就知道自己与人不同,更知道朱蔺玄的性情,所以从来不奢求心愿得偿的一天。却怎料那朱蔺玄,因打小与沈晏独处,一时半刻也不离身边,又因沈晏性情温柔,常能抚慰他的急躁焦灼,便引为知己。那日去青楼本意是想逗弄沈晏,因看他对女色总无兴趣,自己每每出去玩乐,他也不肯跟随,总是找个不相干的由头就把自己藏起来不见,因而就想看他在女子面前赧然无措的模样。却不成想真见了女子倒在他怀里,自己心里倒先升起三把无名火,一时半刻也再看不得,就把人拉扯开了。他也不是傻子,到此地步怎还不知自己的心思,只是一直以来看见男子并无感觉,却对着沈晏心中摇动不已。于是故意引他入了温泉池,果然就有了动静,顺势便做了那事。此后两人如胶似漆,朱蔺玄本就是个一心一意的耿直脾性,自当为色授魂与之人许下一辈子的盟誓,才有了册封为后的诏书。但如今,朱蔺玄既已服了那忘川花,早已把前尘往事忘得一干二净。他胎里自带的本性,本就是青睐沅沅郡主那样的窈窕淑女。他沈晏算得上是这世上最了解朱蔺玄的人了,可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呢?
尉迟家听他语意诚恳,一时竟也想不出话来质问,蹙着眉头冷冷盯着他的一张白得雪似的脸。
沈晏抬眼对上她凌厉眸色,坦然道:“太后尽管放心,微臣对陛下从无非分之心,从前没有,以后更不会有。那功夫乾坤汤只差最后一剂药了,等今日看诊之后,微臣就为陛下熬制出来,定能赶在帝后大婚之前让陛下根除夙疾,也正是当初求太后让我留在陛下身边的初衷。除此外,微臣别无所求。“
尉迟堇仍自眉头紧蹙,细想一想,还是捉不到他的毛病,哼了一声道:“你若真心如此想倒也罢了……”还欲说些警戒的话他听,却有人在外面禀告道:“陛下来了。”
语音未了,只闻脚步声急,朱蔺玄的声音兴冲冲唤道:“母后!母后果然没说错,那沅沅郡主……沈卿?你怎会在此?”
沈晏一直跪在地上,听到他的声音身子便晃了一晃。此时此地,他最怕见的人就是他,谁知他竟就来了。那尉迟堇早已换了一副面孔,慈眉善目笑道:“玄儿游园回来了?可是哀家说的,大有收获了罢?”
朱蔺玄掩不住心中欢喜,笑道:“确是大有收获了!”他跨进殿内,在沈晏身侧停了步,伸手想扶他起来,又恐母亲不悦,遂又问了声:“沈卿怎会在此?”
尉迟堇不动声色,仍是慈蔼笑道:“是哀家有些不适,请沈太医过来瞧瞧。你来得正好,今日适逢十日之期,让他给你把了脉好去熬药。哀家方才问了,今次之后,病根就能尽除了,已是最后一剂了。沈晏,免礼平身吧。”
沈晏跪得久了,腿早木了,手撑着地起身时难免踉跄。朱蔺玄见了,忙就伸过手去,将他扶住站稳了,才向他母亲问道:“母后哪里不适?为何不召冯院丞来看诊?”
尉迟堇凉凉目光,扫过朱蔺玄扶着沈晏的手,朱蔺玄笑了笑,把手移开。她才又笑了道:“不过还是老毛病。前两日庆国公侧夫人抱恙,哀家特指派了冯乙去看顾,不便再召他进宫。沈太医的医术也很好。更何况如今看到你找到称心如意的佳偶良配,不日就能把终身大事定了,哀家心里一百个高兴,身上的病自然就能不药自愈了。”
朱蔺玄兴冲冲而来,正是想跟母亲说一说自己相中了皇后人选之事,此时听见她这么说,不知怎地就看了沈晏一眼,之前想说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了,只笑了笑混了过去,向椅子上坐了,撸开袖口露出手腕,道:“沈卿把脉吧。”
沈晏勉强定住了神,躬身道了声“是”,就上前两步在矮凳上坐了,将两根冰冷的指头搭在朱蔺玄的脉门上。
朱蔺玄微微一怔,方要说话,却听尉迟堇命秦兰道:“将那柄玉如意取了来,告诉司礼监,午膳之后就在泰常殿行赐吉礼。”
朱蔺玄又是一怔,抬头去看他母亲,笑道:“母后倒是比儿子还着急。”
尉迟堇嗔怪道:“怎不着急?婚姻大事,求得就是琴瑟和合,同心同德。你眼高,总不放在心上,难得与沅沅情投意合,璧人成双,自然早早把事情定了,免得夜长梦多。更何况,哀家想着明年就能抱上小皇孙呢!”
朱蔺玄不由失笑道:“母后想得可真长远,儿子与沅沅今日才见第一面,母亲连日后的天伦之乐都望见了。”
尉迟堇瞥眼去看沈晏,见他把脸低垂,笑着道:“一见钟情才最难得。沅沅那孩子哀家倒是见过几面了,模样好,脾气好,更难得是文武兼备,柔而不弱,美而不娇,不是那些寻常琼闺秀玉可比,却正对得上你这等喜在行伍杀伐的性子。”
朱蔺玄笑道:“母后把儿子说成穷兵黩武的莽夫了。不过话说回来,沅沅确实世间难得,儿子从前也未想到这世上能有这样的女子……”
尉迟堇接口问道:“你可喜欢她?”
朱蔺玄眼前浮现方才惊鸿一瞥时的佳人面庞,鼻端仍飘荡着一股清丽异香,据说是这沅沅郡主与生俱来的体香,能引来百蝶翩跹,不由脱口道:“喜欢,儿子当然喜欢了。”
尉迟堇点头欣然笑道:“喜欢就好,喜欢就好!”
朱蔺玄说完“喜欢”二字,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却也不知为何,但觉脉门传来微弱轻颤。他不是细心之人,却也察觉今日沈晏的手指格外冰冷,待要问候几句,又碍于母亲在眼前。转念一想,向尉迟堇笑道:“母后,沈太医告诉儿子,他自小有个青梅竹马,只是后来失散了,但他一直记挂着不能忘记的。儿子不日大婚,如果也能帮他寻到佳人,岂不是能君臣同乐?”
他本意关心沈晏,真心希望他也能如自己一样称心快意,才提起“青梅竹马”一节,却哪里还记得自己就是那“青梅竹马”!
尉迟堇与他二人你言我语,每一句每一字都似一把刀,一刀一刀往沈晏心口捅,一刀一刀在沈晏心头割,沈晏整个人已僵成石雕冰塑,从内到外无一处不冷得刺骨,无一处不疼得透彻,却听那尉迟堇抚掌笑道:“玄儿的主意当真好极!沈太医,哀家不日便为你去寻佳人,下旨赐婚,也算是感谢你救了我儿性命之恩了。”
朱蔺玄不想母亲竟突然对沈晏转了态度,十分欣喜,忙道:“那就更好了!沈卿,你意下如何?”
沈晏一颗碎心被尉迟堇捏在掌中下死力地搓弄,朱蔺玄一无所知之下亦帮着加力。他一腔子的血淤在胸臆之间,被那两根银针死死按捺住,心口涨得发麻,百骸撕裂般剧痛,神志却还清醒,堪堪把控着脸上的表情,嗽了一声嗓子,哑着语声平静道:“微臣感谢皇恩。”
他抬眼去看朱蔺玄,蔺玄也正看他,四目相交,眸光轻轻一碰,朱蔺玄心口微窒,疏忽又复如常,沈晏已又垂下脸去,声音更沉了下去道:“还请陛下静息,方才说话分心,微臣还需仔细把一把脉。”
朱蔺玄闻言忙敛气静心,不想再扰了他。尉迟堇冷眼旁观,心里有数,唇边挂上一抹冷笑。
半晌,沈晏到底把完了脉,收回手去,矮身跪倒:“陛下御体安康。微已得了脉象,这就回去写方子熬药。”
朱蔺玄心里不知怎的十分惴惴,不想让他走,但又无话可留,怔了会儿才道:“眼看午膳了,出宫费时,不如……”
这边尉迟堇走过来,拉住他手道:“正是呢,可巧你今日在此,就陪哀家一起用膳吧,顺便商量一下婚期。秦兰,吩咐小厨房添菜,再让钦天监送历书过来。”
秦兰忙答应着,朱蔺玄不便再说什么,被尉迟堇拉着向殿内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去看,沈晏早已拜了两拜,自己起来,退身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