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芸莲不是那种典型的家长——把自己所有未实现的期望寄托在孩子身上。因此,她要表达自己的欲求时,也比普通的家长要坦然。
高考那天早上,张芸莲也没给他摆个油条和双蛋的组合,而是像平常一样,两个包子一碗粥。多余的话没有,也没张罗着亲自打车去送他。付粥对此还是感激的。
考试全程他都晕乎,几乎是凭本能答题。好不容易挨到最后一门考完,付粥在考场一堆女孩子的簇拥下挤出了考场。
文科考场是这样的,他三年来都是班里的珍贵动物,毕竟他们班只有两个男生。
有人从后面拍他的肩膀,付粥转过身去,看见同班的谢晓菲。
谢晓菲是小跑过来的,鹅蛋脸微红,额头上一层六月的薄汗。
“付粥,那个,能和你对对答案吗?”
谢晓菲拿手抠抠鬓角,指了指透明文件夹里的涂卡笔。
付粥冲她笑一下,“真不想回忆了。”
他仰头看见夏日傍晚的光,恍惚间在空际看见波光粼粼。忽然很想去游泳。
谢晓菲低低地“哦”了一声,不情愿地看着人走出校门,还伸着颈子张看。
她忽然又想起什么,快步跑上去,追在付粥后面,“今晚上她们去唱k烧烤,你去不?”
一屋子女生。整得他像个宝贝似的。付粥在心里模拟一下那种场景,无奈地笑:
“我就不去了,你们玩得开心。”
这回谢晓菲是彻底泄了气。得,这人脑子硬得像块儿石头,连个缝都找不到。
这三年,她们班没少女生盯着他,文科班难得的男生,还不矮不胖不黑,大眼睛弯眉毛,笑起来还有点儿晃人眼……最重要的,还他么是年级一二名的学霸啊!
谢晓菲怅然叹气,看着付粥逐渐淡远的背影,这才回想起来自己地理最后那道没写完的大题。
二模时候,班主任让大家把自己的梦校写在小卡片上,她看见付粥写的是林湾大。这下好了,她这个中不溜水平,又考成这样,离林湾大十万八千里啊!!
想到这儿,谢晓菲顿时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还唱个屁的k啊……
******
快拐到黑街的时候,付籽正蹦着从小区跑出来。
小姑娘特意换了一身新衣服,淡紫色的棉布裙子,头发在脑后绑了一嘟噜麻花辫儿,显得人愈发清瘦。两条腿又直又细,戳在那儿像圆规似的。
看见他走过来,付籽大叫一声朝这边跑,估计是刚看完飞天小女警之类的,举个拳头有样学样。
“呜——”付粥敞开怀把小女警接住,看见张芸莲慢悠悠才跟着出来。
张芸莲也是打扮过的,抹了口红,穿一条黑白波点连衣裙,头发没盘,披在背上。
看见他,大眼睛亮盈盈道,“完事儿了?”
付粥点头,“嗯,考完了。”
“考完了。”付籽在他怀里跟着说了一遍。
付粥和张芸莲都笑。
“走,妈请你们下馆子去。”张芸莲带头走在前面,付粥拉着付籽的手跟在后面,知道又是要去那家“三石门”小酒馆。
最近几个月,张芸莲晚上经常出门,去的就是这家小酒馆,据说是主打自助,性价比高,还有个特色,就是小包间里可以唱k,都包在自助的钟点儿里。
张芸莲领着他们熟门熟路上了二楼,进去一个小包间。付籽一路就看见大厅琳琅满目的餐食,有好多是没怎么见过的海鲜,眼睛放着光,吵着,“我想吃冰激凌!”
这小酒馆算是别有洞天,外面看着像日式居酒屋,里面却足足设了两层自助流水盘,酒馆的装潢,自助的模式,散桌和包间都有,还加了ktv,简直是一锅炖。
“好好,你先坐下来,妈妈去开个票。”张芸莲站起来,让服务员拿四套餐具上来。
付粥抬头看她,“为什么拿四套?”
张芸莲一怔,没说话,朝大堂走出去。
“怎么啦?”付籽看见他脸色不对劲儿,拿叉子轻轻戳他手背。
付粥盯着张芸莲的背影,嘴唇抿成一条钢缝儿。
“没事儿,哥带你去夹菜。”付粥扫过桌上那第四套餐具,拉着付籽站起来,也到大堂去。
流水盘设计得很大,七拐八弯,俩人终于在一个角上找到甜品和冷饮区。付籽一下扑在冰柜上,盯着里面的几大桶冰激凌。
“付粥这四个我都要!”
付粥把碗递给她,“那边是挖冰激凌的勺儿,想吃哪个自个儿挖吧。”
付籽推开冰柜门,伸手下去,挖了四个圆球上来,满满地堆在碗里。
付粥没胃口,就去旁边饮料机里接了杯可乐,吸了一口上面的泡沫,一扭头,看见远处有人进了他们包间。
回包间的时候,张芸莲身边多了一个没见过的陌生男人。
男人看起来比张芸莲年轻一点儿,脸上还没什么皱纹,头剃得光滑,圆脸膛短脖子。
“你俩弄什么吃了?”张芸莲化了妆的脸绽开一个不合时宜的笑,仿佛没看见他们俩的表情。
付粥把手里的杯子放下,站在付籽前面。
“……这就是小粥和小籽吧?”男人察觉到包间里的尴尬气氛,左右看看,率先出声。口音拉平,听着不像本地人。
付粥没理他,一径盯着张芸莲,声音坠下来,“这是哪位?”
张芸莲撑着笑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叫杨叔叔。”
男人终于得了令,敞笑道,“姓杨名基业,两位小朋友好哇?”
付籽在身后也不吱声,付粥只能听到自己的心在膛子里嗡嗡蹦着。
该来的还是来了。等了五年。
张芸莲抬手拍了拍他搁在桌上的手,脸上还是那副发旧了的笑。
这个动作的意思已经不能再清楚,什么话都不必再问了。
可是为什么非得是这一天。所有东西都赶在一起来。
房间里一时沉默,只能听到可乐杯子里泡泡碎裂的响声。
张芸莲终于撑不住,眼角努力抹平的皱纹夹着粉底液伸展开,声音里褪去装饰好的温度。
“小粥你考完试了,不管结果如何,你去过你的人生了。妈妈也就没必要再等了。我以后和杨叔叔在一起,准备下个月办婚礼。”
听到婚礼,付籽才终于有点反应,探出头来打量她妈旁边的男人。
“办完婚礼,我们就搬到杨叔叔那边住,到时候你想住宿舍就住宿舍,想回来就回来。”
付粥浑身上下热得厉害。房间里明明开着空调,他明明刚喝了冰可乐。
可他现在特别特别想跳进游泳池里,沉到冰蓝的水下,把眼睛闭上。
他强迫自己放开下意识攥紧的手,说,“我不想吃了,”转身就往外走。
“哎!”张芸莲站起来,冲他后背喊,“你去哪儿?”
“水里。”付粥回答。
这话说的像是他要去跳水似的。
付粥光着上半身,穿一条泳裤,站在老旧的游泳池边上,嗤笑自己。
这算什么事儿啊,十七八的人了,见着他妈的二婚对象,慌得跑来游泳。
他顺着边蹲下去,把两条腿先伸到水里。
“啧,冷。”
刚碰到水面,脚一哆嗦,又快速抽上来。
高考完的傍晚,又是饭点儿,游泳池里没什么人,大部分是图清凉来驱热的,泡在池子里一动不动,闭着眼,偶尔朝周围挪一挪。
付粥盯着微微晃荡的水面,忽然一阵眩晕,连带着胃里都搅起来。
“草。”
他弯着腰,手压在肚子上,想起那杯没喝几口的冰可乐。
为什么非得是今天?
为什么非得是7月再婚?
他眼前发黑,脑子里却清清楚楚地又飘过这两句话。
为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在重新开始,他却像是被洗过一遍,肺腑心脏被冲得空空荡荡,找不到从头开始的头?
很荒谬。他明明看到水就发晕,刚刚从考场出来的一瞬,却很想看到水,想被水包裹起来。
他明明不再能下水游泳,此刻却无比想跳进去,憋着气,或者漂浮。
他感到指尖传来一丝微弱的扎痛。
是那片碎玻璃,600度眼镜的一个裂片。被他紧紧握在手里,把掌心划破了一个口子,差点感染了的那片玻璃。
那是他爸眼镜上的碎片。
他害怕想起,又害怕忘记。张芸莲有没有过哪怕一瞬,也和他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