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干些什么。”于智缀在他屁股后面,反反复复就是这么一句。
陶进缨懒得理他,迈开步子朝前走,把小个子于智甩后两三步的距离。
“我跟你说,我要是和钱小山他们说了,你就别想混了。”于智急了,扯开嗓子叫道。
七月的泥墙向外蒸腾着暑气,太阳不由分说地盖在头顶。热就一个字。
“热就一个字,我只说一次……”陶进缨拢着嘴学那首歌的调子,不过换掉了一个字。
于智不依不饶。
“我知道你干些什么,你,你作弊!”
于智不敢真的把指头戳到陶进缨背上,就只端着胳膊暗戳戳想象自己点着他的后脑勺。
陶进缨被弄乐了,回头瞥了他一眼,看见他发乌的一小片眼眶。
他转回身,哼着曲子,瞅着不远处的小卖部。
于利嘴上叼着一根西场,又穿上他那件油污的短裤,挺着一身膘在门口和赵姨说些有的没的。
赵姨笑得前仰后合,一边从柜台里又摸了两盒烟递给于利。
“老于,红湖改版了,尝尝鲜啊?”
于利垂下眼,接过那两盒通红的烟,凑近看了看。
“改成这样了?这不是挺好么,红湖嘛,就该通红嘛。”
听到他爹声音,于智唰地一下立住了,往陶进缨身后一矮。
陶进缨没理他,径直往小卖部去。
赵姨先看见他,眼角一弯,冲他热切地招手。
“缨子,来啦?大中午的多晒啊,下午再来呗?”
“赵姨,于叔。”陶进缨笑着朝两人打招呼,一步跨到店门里,身上的热气终于淡了一层。
于利微微一点头,脸上神色一下敛起来,从裤兜里掏出二十块钱往柜台上一扔,“这新版我试试,好抽还拿。”说完就出去了。
见他走远,赵姨把脸上的笑收起来,瘪着眼看那张二十的钞票,跟他小声嘀咕,“老赖皮,上回那两盒西场还欠我十块!”
陶进缨扫了眼柜台里新摆的一包红湖,“那你还给他送新的?”
赵姨拿眼睛撇他,“怎么教你的?做生意,不管是人还是鬼的!你一分就坏了。”
陶进缨笑道,“你是拿他当活广告吧赵姨。”
听这话,赵姨不吱声了,嘴角带出笑来,“算你机灵。”
于利好赌,大大小小村头巷尾总是他攒局面,也算是县里赌徒的一个领头。一群男人围坐在一起,除了赌就是抽烟,一下午就是好几条。这时候于利抽什么,对其他人就有引导效果。
之前有一阵子,西场卖得不错,就是于利带动起来的。
于利在家里三天两头打老婆孩子,是个人渣没错。但在这方面,有那么点儿邪魔外道的领导能力也是没错。
陶进缨往墙根儿看,没看见于智的脑袋,不知道他和他爹有没有遭遇战。
“怎么样?考试难不难?”赵姨一边理货一边问。
陶进缨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问的是刚考完的高一期末考。
“考试啊,不就那样?”
赵姨停下手头的活儿,拿眼睛盯着他看。
“我跟你说,你不要以为没人问你学习的事儿你就真撒了丫子了,那大玩家你不是老去么,那小老板怎么的?以为自己找着致富法子了,手艺学一半儿就跑回来……”
她说到一半,又顿了一下,“我是说,快高二了,是不得想想以后要干什么啦?”
陶进缨被她念叨着,头微微低下去,盯着玻璃柜里那包从红绿改成全红的烟。
赵姨怕自己露出一副教育他的模样,但有些话她不说,学校老师也不会说,更没有别人会说。
这点儿小纠结他看得出来。
但是答案呢,还能是什么?难不成真像梁老师之前念叨的——你和其他孩子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有多不一样?这不一样有什么用呢?
陶进缨没接话,余光里看见有个影子在墙根儿闪来闪去,漫不经心道:
“赵姨,好像最近没怎么见杨锦姨啊。”
赵姨叹了口气,接道,“别提了,又被那老赖皮打了,大热天的,也不去卫生所看看……”
闻言,陶进缨不再问,和赵姨挥了挥手,就出了小卖部。
于智果然还在墙根儿后面等着,看见他转过来,就一个蹦儿弹起来,整个人又黏上来。
“陶进缨我告诉你,我明天就告诉梁老师去。”
梁老师从小学一路带他们到高中,一直都是班主任兼语文老师。
“嗯,打算怎么说?”陶进缨把手插进裤兜里,往村委会的方向走。
“就说你和小老板串通好作弊,骗学生的钱!”于智梗着脖子喊。
“行啊,那梁老师是不是得先通知你们爸妈,说你们逃课去游戏厅啊?”陶进缨扭头看他。
这回于智噎住了。
可不就是么?这么着不就等于把自己也供出去了?
可除了告老师,真没人可告啊,陶进缨又没爹妈,根本没人在乎他去不去游戏厅。
于智狠狠地剜了陶进缨一眼,半晌不吭声。
就这么闷闷地跟了十来步,陶进缨叹了口气,在前面停住步子。
“你到底要干什么,想要什么,直说。”
被这么一问,于智一张脸憋得通红,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明白。
“我就是,你下次去……”
陶进缨被他弄得哭笑不得。
什么事儿啊这是,还得他引导不成?
“没门儿。”
他不等于智说清楚,就先堵上他的嘴。
于智一下就急了,蹿到他眼前说,“怎么就没门儿!那机器不是老板控制的么,我为什么就不能也去演一演,我要的又不多,每次给我十来块就成……”
陶进缨不耐烦地推开他,“那你去和老板商量去,和我说有什么用?”
于智摇头,哭丧着脸:“老板不让我做,他说有你一个就够了……”
“那不得了?”陶进缨推开他想继续走,结果又被他从后边拉住。
“陶进缨!缨子哥……你,你告诉我你怎么挣的钱?我特别需要钱……”
陶进缨看他一双乌青泛红的眼睛,想起于利扔钱时候那双肥厚的手掌。
“你要钱干嘛?”
于智把头低下去,小声说,“我妈腰伤了下不了地,我爸不给钱看病。”
陶进缨不响,皱了皱眉,扭开眼睛不看他。
“早说不就完了吗?”
“我教你怎么赚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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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中学的暑假是真的暑假,不像城市里,学生们争先恐后在假期补课,不要命地往后学。
这是陶进缨从陈霖那儿听说的。
陈霖虽然在城市长大,也从一流大学毕业,却是最不出彩、最垫底儿那种——所谓的凤尾。
从师范毕业,就一溜烟儿跑到贫困县来。
“客观来讲,我是为了那点额外的补助。”陈霖说。
“主观来讲,我是为了离我爸妈远点,省得听他们念叨。”陈霖又说。
陶进缨眯起眼来,“什么叫客观和主观?”
陈霖就瞪大眼半天憋不出话,转身又去画圆和坐标轴。
这些东西讲不明白,但陈霖画的圆是真圆,直线也是真直。
陶进缨是为了看他画画才答应来当临时演员的。
来补课的那个学生啃着铅笔屁股,眉毛眼睛皱成一团,“陈老师你画慢点儿!”
你来凑个数,显得我学生多一点,让其他家长看起来比较有说服力——陈霖是这么忽悠他的。
陈霖叹了口气,看了眼刚画好的切线,温声道,“老师这是画题呢,还没开始讲步骤。”
陶进缨把一只脚伸到旁边的凳子上,咧着嘴笑,“你看啊陈老师,不是只有我是来学画画的。”
陈霖背过身去继续画,但是肩上下耸了耸,陶进缨知道他也是笑了。
“对了,”陈霖忽然转过身来,“陶同学你不是想见见高材生吗?林湾大有一批学生来做支教项目,下午就到了,在小学那边。”
和中学相比,光乐的小学说得上是简陋。校舍又破又烂,师资也匮乏得很,基本是一个老师带全年级的班主任,还经常一人兼几门课。
陶进缨目光闪了闪,漫不经心地“唔”了一声。
“高材生”也是他和陈霖聊天的时候学会的词儿。陈霖和他解释“成才”和“成材”的区别。照他理解,前面那个是说才华,未来可能成为大师的,后面那个是说用处,就是未来是个很好用的人的意思。那么高材生,就是通过努力让自己变得很好用的意思。
这有个屁的意思?
哦当然,在陈霖他们眼里,所谓高材生其实等同于名校学生,是个级别的鉴定,倒未必落到具体的人身上。林湾大的学生,在渝江可是“凤头”了。
想想以后干什么——赵姨的话在陶进缨脑子里回播了一下。
能念到高中,在他身上不大不小算是个奇迹了。赶巧他初中毕业那年有企业家设了个慈善基金会,他是首批受助的学生。
这顺其自然,不知道还能顺到什么时候去。
陶进缨望望教室窗外的天,一股掺杂着暑热的黏腻的愿望顺着灼风贴到他脊背上。
他确实想去看看这些城市标本们,是怎么不一样地活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