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斯走进食堂时,肩膀上还沾着冰雪,眼下青黑不敌奕奕神采。
食堂里零散地坐着几人,几乎没有餐具磕碰和说话声。
食堂比他记忆里还要死寂。
他隐秘地扫视一圈,知道了原因。
因为恶魔之女。
棕发女人放好餐盘,转身向食堂另一个出口走去。
有着凶恶代号的女人棕发绿眼,地位仅此于联盟首领,在负责训练他的拉布导师口中是他一眼就能认出的女人。
“切记,跟随恶魔之首,远离恶魔之女。”
现在他看到她的侧脸。
拉布导师当然是个刺客,专门带有天赋的苗子入门,据导师说布鲁斯是他带过的年纪最大的学生。
布鲁斯端着餐盘,在拉布对面坐下。
拉布身前没有餐盘,眸色黝黑的中年人向他比了个手势,起身离开。
食堂门口,等在那里的拉布自然地与布鲁斯并肩前行。
两人步伐一致,行走无声。
“杰克,头领找你。”拉布低声说。
拉布打量了下身边的布鲁斯,问:“你看上去魂不守舍的,这次任务失败了?”
布鲁斯摇头,如往常一样沉默。
“那是因为恶魔之女?”拉布压低声音问。
布鲁斯没有回应。
“她的外貌对于任何眼睛健全的人来说都很有吸引力,但你不会想知道之前那些将爱恋付诸行动的人的下场……”拉布严肃地说,“这就是为什么,之前我告诫你远离她。”
布鲁斯刚按下门把,便有一句悦耳的女声漏出,干脆,坚定。
“父亲,我不认同你的看法。”
他顿了下,推门走进,目光扫过女人的背影,棕发绿眼的父女同时无视了他,两人对视如同对峙,空气同珠穆朗玛峰南坡上的冰一样永冻。
当父亲的结束对视——中年人看向了布鲁斯。
“杰克·肖,”恶魔之首看着布鲁斯的脸,说,“今天起,塔利亚负责你的训练。”
联盟内任何人不得质疑首领的命令,这是联盟里所有人默认的规则。
布鲁斯低头,姿态服从。
“遵从您的旨意。”女人说道,声音不含任何情绪。
一走出首领房间所在的走廊,塔利亚就停步,说:“你要做个测试。”
布鲁斯下意识后撤几米,金属没入木板的声音才传来,来不及看眼进化为刺猬的木板,身体比大脑先反应过来,躲避下一轮攻击。
最后布鲁斯重伤,被暗中待命的拉布扛去治疗室。
“杰克已经完成了一阶段训练,分配给他的刺杀任务七个、护送任务十三个,刺杀任务全部失败、护送任务全部完成,任务过程中失手十八次,造成间接死亡三人……”拉布汇报道。
棕发绿眼的女人擦好飞镖上的不明污渍,看向拉布。
“你可以走了。”她说。
三天后,身上还绑着绷带的布鲁斯站在训练房中央,手里握着一柄匕首。
“你是个刺客。现在,杀了你的目标,或者他们杀了你。”塔利亚的声音从隐藏在角落的扬声器传出,失真、冷酷。
没有人告诉布鲁斯所谓“目标”。
布鲁斯握紧匕首,放轻呼吸——那么,所有出现在这里的生物都是目标。
第四天,雷肖古站在一旁,旁观几个刺客制住布鲁斯的反抗,把半昏迷的青年扔进禁闭室。
塔利亚站在落后雷肖古半步的位置,也看向禁闭室。
“一个目标都没死?”雷肖古忽然出声,问。
“最重的颈骨骨折。”塔利亚说。
“你有三个月的时间。”
塔利亚沉默几秒,说:“我不否认他身手矫健,但他很排斥杀人,他不可能成为‘刺客’。父亲。”
“那就改变他,我的女儿。”
暗无天日的禁闭让布鲁斯瘦了一圈,憔悴得像是下一秒就会昏迷。好在刺客联盟财大气粗,伙食极好,让布鲁斯一点点补了回来。
不到两个月,经常吃食堂的刺客们都知道了一件事。
——恶魔之女出现在食堂的时候,杰克·肖也会在食堂,而且还会在恶魔之女即将消失在门口时看向食堂门口。
布鲁斯收回视线,放餐盘,向食堂门口走去。
“肖。”
塔利亚自视觉死角出现,挡住他的脚步。
只有布鲁斯知道,那一瞬间他甚至听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把他带到了总部一处隐秘的走廊。
这里是总部外围,与雪山上的冰雪仅一墙之隔,寒风钻进木墙缝,气流细微,擦过两人交叠的影子。
两人站得很近,近到布鲁斯能看清塔利亚的唇纹。他此时才意识到她低他半个头,她仰起头看他的样子……美到珍珠都黯然失色。
“总部不小,但我总能看到你,你在看着我。”她说。
她的眼里湖光潋滟。
布鲁斯静静地看着她,抬起手,缓慢地、试探般地靠近她的脸颊。
他触碰到她。
他说:“我喜欢你,塔利亚。”
她眨了下眼。
她说:“我允许你追求我,布鲁斯。”
妮莎在拉布身边坐下时,拉布隐约感到不妙。
妮莎放下餐刀时,拉布已经迅速将最后一口食物咽下,双手抬起了餐盘。
“他是你的学徒。”妮莎开口。
拉布感受着自脚底蔓延而上的寒意,餐盘放回原位。
“曾经是,但他现在由古尔女士负责。”拉布说,“这是恶魔之首的命令。”
与塔利亚至少有七分像的短发女人看了他一眼,又望向了食堂大门。
拉布当初之所以没有在布鲁斯面前提及她,是因为妹妹妮莎虽然有“魔女”之名,既是她同样是恶魔之首的女儿,却并非“恶魔之女”——刺客联盟有九成以上的女性成员都是“魔女”,但有且仅有一位恶魔之女。
察觉到腿部寒意消退,拉布看上去镇定地端起餐盘,踩着脚底莫名出现的积水来到放餐盘之地,他想起近日几乎天天能见到的成双出现的师徒,生起了叹气的念头。
“女巫”妮莎回到总部了。
愿杰克人没事。
在五天一小惩、七天一禁闭的频率下,布鲁斯迅速从一开始的半昏迷禁闭进步到能够自己走进禁闭室的境界,实现了从躺着进到站着进的突破。
但对于塔利亚来说,布鲁斯几乎没有任何进步。
首领的房间静悄悄。
两个棕发绿眼的女人相对而坐,长发女人面容更成熟,短发女人抱着胸,穿着不利于行动的长袍,像是绘本上中世纪的女巫。
两人有着相似的脸,张扬着野性的美。
雷肖古在木桌后靠墙站着,将他两个女儿收入眼底。
“说说进展。”雷肖古温和地说。
“父亲,我的魔药消化完了。我想晋升。”短发女人说道,幽绿的眼眸里漾起名为野心的涟漪。
塔利亚沉默了几秒,说:“我能感觉到……快完全消化了。”
另外两人聚焦到她身上的眼神顿时锐利了一倍。
被布鲁斯追求前的几年里,不能说她的魔药完全没消化,只能说消化速度缓慢如想吃葡萄的蜗牛。
短发女人则突然想起几天前看到的某师徒的抗审讯训练。
昏暗,手铐,长链,锈味,伤疤,药,血,喘……
就连她这个站在单向透视玻璃后的旁观者都能嗅到不存在的荷尔蒙,那个男人受折磨的样子性感到塔利亚审讯的力度踩在过界线之上。
此处跳过上千字不可描述之画面,妮莎只能心里默默猜测到底是谁的欢愉融化了以欢愉为名的魔药。
“欢愉之后是痛苦,不要沉浸得太深,姐姐。”妮莎说着,拨弄两下耳边的短发。
雷肖古看了眼妮莎,又沉默地看回他的长女。
塔利亚看到了父亲的眼神,在沉默中闭上了双眼。
塔利亚离开了首领的房间,在一个岔路口站定。
她一眼看见站在她房间门口的黑发蓝眼的男人。
他的欢愉藏在眼里,她本应该因为有人侵入她的领地而感到冒犯,但此刻她像是泡在温泉里,欢愉在水下冒着泡泡,魔药遇到他如同冰雪遇上温水,又凉又爽。
塔利亚离开了,但妮莎没有。
“父亲,我想接手他。”妮莎用坚定的语气请求道。
“我会亲自训练他,妮莎。”雷肖古说。
在恶魔之首与女巫的见证下,恶魔之女饮下了“痛苦”魔药。
“感觉怎么样?”雷肖古关心道,妮莎开着灵视盯着她。
“很好。”塔利亚回过神后说。
杰克·肖终于完成了一次刺杀任务。
塔利亚在总部外由一块巨大平整的坚冰构成的平台上找到了吹冷风的布鲁斯。
塔利亚贴着布鲁斯坐下,陪他吹了会儿冷风。
“他不是我杀死的。”布鲁斯说。
塔利亚偏头,轻轻枕上布鲁斯的肩膀。
“是有一个人,目标的一个仆人,在他倒地后用一把餐刀捅穿了他的心脏,死于失血过多。”布鲁斯说,“那个仆人的爱人被目标卖给了一个有特殊爱好的东西……”
“我的目标是个人渣,但他还有一个他很宠爱的女儿。”他继续说道,“是我杀了他。”
正义要由自己的手实现。
她想到父亲的宗旨,她同样因夺去他人生命而动摇过,只是她早已坚定了自己的道路,坦然地去实现正义——哪怕是原来不属于自己的正义。
塔利亚抬起头,揽住布鲁斯的肩膀:“你是刺客,从拿到任务起就没有别的选择。”
“变强的道路总是充满痛苦,尤其当你的心灵变强大的时候。” 她说。
“杜卡德将接手你的训练。”恶魔之首端坐在桌后,告知道。
布鲁斯抬起垂下的头,问:“我想知道原因。”
“我的女儿要执行任务,不再负责训练你。”恶魔之首没有生气,语气平淡地简单解释,“你可以走了。”
恶魔之首是以父亲的身份来警告我的吗?
在死寂的联盟总部,在空荡无人的走廊,在不妙的预感和告别都没有的分离中,布鲁斯呆坐在冷硬板床上。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