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韦恩，塞西玛穿过前殿，绕过圣台，再一次打开了暗门。

同样披着深黑祭披的男子站在一处石碑前，右手放在衣兜里，左手夹着烟头，沉默地，静默地站着。

“肯，又来了。”塞西玛和男子并肩站着，招呼道。

这位从愚者教会来的不速之客吐出一个烟圈，依旧耷拉着眼，看着刻有“马文”的石碑。

三个月左右过去，塞西玛习惯了肯·罗德里格斯像进愚者教堂后院一样时不时出现在黑夜教堂后院，和今天一样，站在马文的墓前，默默地抽烟。

塞西玛没有阻止罗德里格斯，毕竟马文的引路人是罗德里格斯，马文本来是愚者教会点灯人小队的预备队员，因为参与了轮换计划才会出现在黑夜教会，在北区分殿接受培训并轮值。

墓碑在黑夜教堂，是罗德里格斯的决定。

当时男人看着装着马文的骨灰盒，指向了教堂后院，值夜者们为流浪者立的无名碑群。

“就葬在这吧，跟他们葬在一起。”

那孩子来自他们，最终也回归他们。

或许是因为刚跟一个孩子谈过，塞西玛这次没有选择沉默到罗德里格斯离开。

“他是个好孩子。”他说。

几息之后，罗德里格斯动了下，重心偏向右脚。

“我很后悔把他带进了非凡的世界，他很善良，我知道他也有野心，”罗德里格斯终于愿意聊聊眼前死去的值夜者，“可善良又有野心的人在这里、这个非凡的世界里活不长。”

他可怜的孩子啊，连骨灰都没有留存世间。

“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还那么小，瘦瘦的，我把他带到育儿院，他就紧紧抱着我，怎么都不愿意留下，”男人的声音变得沙哑，“但我那时刚失去麦克，就把他留在那里，像个逃兵一样离开了。”

死去的麦克是他唯一一个收养的孩子。

塞西玛知道罗德里格斯当时是多么糟糕的状态，靠着心理疏导和停职才逐渐从失控边缘拉回自己，连收拾起居的佣人都是塞西玛帮忙雇佣的，显然不适合担起养育第二个养子的责任。

“当他十六岁时穿着教袍站在我面前时，我差点没认出来——”罗德里格斯扯动了下嘴角，笑容一闪而逝，“我总觉得我能改变什么，或许是想要证明自己，所以他说他想成为非凡者，我通过了他的申请；他要我教他，我成了他的引路人；他想来黑夜教会看一看，自己又争取到了教里的交换轮值名额，我就写了推荐信……”

男人低着头，再一次，深深地吸了口烟，目光仿佛穿过六尺之厚的尘土，落在长眠之人的遗物上。

他收拾遗物时，只给自己留下了一张他和马文的合影，跟麦克的照片放在一起，神秘学上能指向马文的遗物都整理好、收拾好，放进了焚化炉，封禁于骨灰盒。

“他是我第二个孩子……非凡又一次令我的孩子离我而去。” 罗德里格斯说。

“我也为他感到难过，肯，愿女神庇佑他。”塞西玛在胸前顺时针点了四下，安慰着，“并不是非凡夺走了他，你也知道的，他的失控，必然有什么干扰了他。”

出于马文的身份，失控的溯源调查交由愚者教会，但即使不知道调查具体进展，塞西玛也能肯定马文不会无缘无故失控，在哥谭，更不可能因为信仰邪神而失控。

阴沉沉的云下压着，空气中水汽愈密，湿闷得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他的住处搜出了针管和‘撒斯姆’。”他将烟头碾进半干不湿的泥土里，说。

短短一句话，太多太多的怒火、压抑、哀痛、悲怮充斥着他的语气，像过多的颜色挤进一个小调色盘，混合成麻木的脏色。

塞西玛一下子变得冷淡，没有插嘴——他知道罗德里格斯还没说完。

“他来北区时我就告诫过他，不要沾染这东西，被迫沾上一定要向队长求助、向教会求助……”罗德里格斯说，下颌紧绷，从齿缝间挤出单词，“但他没有。没有求助。没有告诉任何一个能帮上他的人！”

他不敢想那个才成年的孩子在那八天里会多么的惊慌，可那孩子就那么硬撑着，宁愿硬撑着也不愿意说出来——

男人深深地呼吸着混着深眠花香与草腥味的湿润空气，愈发烦闷。

雨终于稀稀落落地掉下来，啪嗒，啪嗒啪嗒，擦着白色的花瓣，打散泥土的腥气。

塞西玛面色放缓，抬起手，轻轻揽住罗德里格斯的肩。

“私下贩卖‘撒斯姆’的团伙已经抓住了，”罗德里格斯平复心情，语气冷静，“抓到的人里有个‘教唆者’负责引诱，有个‘战士’负责打晕诱饵和注射，他们说他们只是被雇佣的猎人，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也不知道他们注射的是什么。团伙里其他人都是普通人，他们一口咬定是从布鲁德海文来的，声称是从大都会进的货……我们正在查生产的团伙。”

封印物1-121显示的画面中，受伤的“教唆者”向看上去正在巡逻的马文求助，马文被引进小巷，被带着非凡物品的“战士”打晕……马文晋升序列九不足一年，没有实战经验，就这样在晕迷中被这个团伙拖下了水。

“对马文动手，是因为他被分配的巡逻区域里有一所中学，他们打算把‘撒斯姆’卖给里面的学生。这一个月里我们查了遍学校，没有发现‘撒斯姆’。”

“会抓住他们的。”塞西玛低声说。

自上个世纪，成瘾物质第一次作为商品流进哥谭市场，在教会人员间造成大量失控起，黑夜教会便奉女神神谕严禁任何毒品和部分成瘾食品在哥谭流通，事实上，罗马人崛起前最大的本地帮派，就是因为被愚者教会点灯人小队发现默许毒品从他们掌控下的码头偷渡进哥谭，三天后就败在了与罗马人的火并中，永远在哥谭消失。

两个人都没有挡雨，站在雨里，细雨绵绵不绝，一层层润湿发丝，雨水的凉意渗入贴身衣物。

罗德里格斯垂着头，说：“我很……内疚。”

“我忍不住想，要是我早点跟他联系，要是我多跟他聊聊，要是……我再关心他一点，开导他，他会不会就选择求助了？”他说。

麦克死在人贩子枪下，马文失控了，他没有做好一个父亲，也没有当好一个引路人。

他下意识拿出了口袋中的烟盒，斜飘着的雨刚入侵打开了个口的烟盒就被合上的盒盖拒绝在外，罗德里格斯忍耐着，将烟塞回了视线之外。

“我常常想，什么样的引路人才是合格的引路人？引路人和被指引者究竟应当是什么关系？”白雾呼出唇外，罗德里格斯声音低沉地问，“老师？同事？朋友？”

他侧向塞西玛：“我们是朋友吗？”

“不，肯——这是单向的，并非亲密的关系。”塞西玛轻轻摇头，柔和而坚定地说，“任何人都有权做出自己的选择，非凡这条道路上，引路人就像夜晚行人手上的马灯，我们在有需要时发光，但只能照亮，怎么走、走去哪儿最终是被指引者的选择。”

“身为马文的引路人，你做得够好了。”塞西玛揽着他的手抬起，温热的手掌带着力道压回原位，好像这样做，就能让他看着成长起来的孩子重新振作。

罗德里格斯放任自己沉浸在心结中不过一会儿，就迅速深呼吸，冰凉的空气入体，他打了个冷颤，磐石般的坚定重回眼底，失去孩子的父亲再次被上线的点灯人埋葬。

“聚餐喝酒的时候，诺伍德跟我说，这次仅仅是喃语就让普通人异变了。”罗德里格斯话题一转，情绪收敛，只余好奇。

诺伍德就是最先赶到现场的红手套。

塞西玛收回搭在他肩上的手，自然而然地保持两人之间的适当距离。

“对，因为喃语里包含了一些知识。”

但过去这类事件最严重的情况也只是精神恍惚和昏迷，没有因此死亡的案例。罗德里格斯想到。

罗德里格斯抬头，看向北方阴沉的云。

“是那里的影响吗？”

塞西玛没看向那个方向，但明白罗德里格斯问的是什么：“不止，那里在神秘学上的影响确实越来越大了，但远不止是它的影响。那天我就是紧急赶去了那里，帮你们的天使……才没在教堂。”

罗德里格斯没接话。

他们都清楚，哪怕塞西玛在现场，能做的也只有在马文闯进教堂前殿时尽可能快地消灭异变，无法阻止已经发生的异变，比如马文的失控，比如在听清喃语的瞬间精神异变的流浪者的死亡。

塞西玛接着说：“以后北区教堂不会再分配轮值人员，主要由我带领中高序列非凡者驻守这里。你们接手疯人院的人员已经到位了吧？”

“教皇冕下从各个分堂抽了人手过去，据我了解，除了一位外派的天使是明天到任，其他人员都已经到位了。”

阴沉的天一点一点变黑，淅淅沥沥的雨逐渐停了，罗德里格斯脱下外层防水的祭披，露出里面穿着的蓝黑色风衣，甩了甩，把温热的内层外翻，挂在臂弯上。

“一起吃个饭？我请客。”塞西玛提议。

“好，去鸢尾花餐馆怎么样？”

“你预约了？”

“之前准备给马文的生日惊喜，但他去世了，餐馆老板同意帮我保留半年预约，今天刚好可以用上。”罗德里格斯说，从风衣内层口袋拿出手机。

“抱歉。”

“没关系。”

他们一起向教堂正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