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一阵阵发黑，如同信号不好的老旧电视机滚着噪点雪花。

两截温热的手臂托起脖颈和膝弯，身体骤然悬空，虚软从晃荡的四肢传向躯干，克拉克艰难地撑开沉重的眼皮，在一片刺目模糊的深红中挣扎着聚焦视线——看见正抱着他走路的男性人类的下颔。

……他怎么回到了这里？

克拉克在摇晃之中再次合眼。

“……喂，醒醒……”

“……醒醒，卡尔·艾尔。”

克拉克猛地撑开眼皮，看向身侧坐着的研究员。

研究员伸出一根食指，克拉克看了一眼那根企图吸引他注意的手指，回到研究员脸上，直视研究员的双眼。

没有红光笼罩，披着白大褂的研究员看上去就像平凡的医生。

实验室是唯一没有红光的空间。

金属的寒意透背透心，力气逐渐恢复又随着深红的血流出每一寸身体，克拉克恍惚地收回视线，平躺着看向天花板，一块方方正正的天窗嵌在头顶，澄蓝的天上挂着圣白的圆点。

太耀眼。

太刺目。

克拉克看向别处，视网膜似乎被灼伤，总烙印着暗淡又晃眼的白点。

这里本来就有一个天窗吗？

克拉克犹疑地想，顶着让太阳穴突突直跳的头疼翻找过往那段模糊不堪的记忆。

……他想不起来。

声带像是许久没用过的机器般艰涩，他张了张嘴，许久才挤出声音。

“那……是……什么……”

研究员顺着他的视线抬头，沉思几秒。

“太阳。”研究员说。

迟缓的思维缓缓挤出一个问号，克拉克一言难尽地瞥向研究员。

他问的是那显眼包天窗！

“我想问……”

“艾尔，”研究员打断他，神情怜悯又冷漠，“知道外面太多对你没好处。”

克拉克闭上嘴。

这个研究员抱着他回了房。

墙壁、床褥、玻璃都笼罩在红太阳光之下，研究员熟门熟路地把他塞进被子和床之间，顺手调整枕头使其托起脖颈。

克拉克有气无力地扬起脑袋，发现研究员还立在床边，以园丁浇完水临走前看花盆还有哪里没浇到的眼神将他从头发丝扫到床尾，才转身离开。

关着他囚笼没有铁栏杆没有窗没有床，走廊上的人一眼便能透过单向玻璃看见他在哪里。克拉克大致扫了一眼房间，又试着抬起被被子压着的手臂。

——抬不了一点。

这副身躯太过虚弱。

“超人。”

漆黑的大蝙蝠站在滴水兽上，隐没在钟楼的阴影之下。

他正沐浴着月亮的银辉，身后的红披风猎猎作响，与近处人们的交谈、远处的笛鸣、飞鸟振翅的声音交响。

克拉克闻声疑惑地看去，面罩之下，侦探深蓝近黑的眼眸正沉沉地看着他。

“不要离太阳、月亮和星星那么近。”

研究员推门而入，克拉克惊醒，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睡着了。

“醒了？”研究员驻足，“正好，走吧。”

克拉克扶着床头下地站稳，试着往研究员跨出一步，松手，膝盖一软，一屁股倒进床褥。

研究员：“艾尔……算了。”

男人熟门熟路地把小孩抱进实验室，放在手术台上，他仰躺着向上，看见那一轮挂在头顶的太阳。

已经是第二天了啊……

仅仅过去两天，虚弱与枯燥便叫他濒临极限。

他强撑着虚弱摸遍房间，被十几年岁月模糊的记忆再度清晰，光洁到无法受力的墙壁，与地板固连的床架，硬邦邦的床板和轻薄到无法藏物的纯白睡裙……曾经囚禁他的非法人体实验研究所，他被带回到了这里。

他怀疑过自己在做梦。

然而B给他的那些预案实施过两轮了，克拉克依旧被困在这里，带着他在房间和实验室之间转移的研究员都因此换了两个，而他也被戴上镣铐。

烦躁生出一团不上不下的气，郁堵在心口。

因为见过了外面的世界，所以曾经经受过的生活变得枯燥乏味；因为沐浴过真正的阳光，所以无法忍受虚假的太阳。

他所见的太阳永远在那，悬挂在天窗正中。

明明只是一个纯白圆点，他却看见半边白焰与半边涂鸦相互倾轧，一天一天过去，前者一点点被后者吃掉。

新来的研究员没有第一任好心，把他丢在房门口就走了。克拉克在越来越严重的眩晕里看了眼床的方向，拼着一口气爬进被褥。

明明之前没有被褥，他在光滑冰凉的地板上也能睡着，现在却无论怎样都想在温暖的被褥里醒来。

他要坚持到获救。

黑暗之中，他“看见”一轮由线条组成轮廓的太阳涂鸦，那张扬扭曲的明黄花边深深嵌入白焰组成的另半边太阳。

他从梦中醒来，仍然怀疑自己身在梦里，可是疼痛与虚弱这般生动，生动到他无法自欺这不过是一场过于漫长的噩梦。

一天一天过去，太阳永远悬在正中。

白焰几乎被涂鸦张扬的边角覆盖，克拉克别过头，双目无神地看着研究员在他手臂边动作。

涂鸦太阳不知什么时候从纯白变成明黄，柔和的光洋洋洒洒，眷顾氪星人虚弱的身躯。

他太虚弱，以至于在实验室接受的阳光如石沉大海，甚至比不上同龄的人类。

研究员知道男孩不可能反抗，解开将克拉克捆在手术台上的束缚带。

“卡尔，自己走回去，”研究员说，看都不看他一眼，“别想着跑，你没有权限，哪儿都去不了。”

克拉克没理会他，撑着虚软的脚步走回红光之中，走回房间。

红光笼罩着光可鉴人的墙壁，他看着倒影中纤细瘦弱面无表情的自己。

他看了许久，抬起右手，握拳，垂向墙壁——

碰撞连声音都没发出，只有疼痛证明他锤了一拳。

“嘀”。

身后传来门开的声音。

“不是你让我自己走……”

克拉克咬牙说着，转身，愣住。

一个男人弯下腰，跨进房间，又直起腰背。

男人很高，面庞被突兀的灰雾蒙着，穿着像神父，没有披象征研究员的白大褂，棕黄的短发之上是一副他从未见过的荆棘冠冕，无数纯净的光辉不断向冠冕内部汇聚，如太阳般华美，如海洋般神秘。

男人向他伸出手。

“你愿意同我离开此地吗？”

克拉克没得选。

他坐在男人的左小臂上，靠着男人的胸膛。

男人往前一步，红光更红，墙壁变成纯白，色彩的饱和度高得刺眼，两者割离，比他习惯的世界更光怪陆离。

男人又往前一步，墙和令他虚弱的灯光都消失了，他们悬在一座低调的灰白色建筑之上。

他看见一柄炽白长枪悬立在建筑的半空，两只层层舒展的洁白羽翼簇拥着枪尖，灼热的光芒锁住下方的建筑，宛若达摩克利斯之剑。

男人再往前一步。

光之长枪消失了，一切光怪陆离都消失了，比鸿毛更轻的阳光轻轻柔柔地洒下，他伸出惨白的小手，接住阳光，掌心传来比白焰阳光更温暖、比涂鸦太阳更真切的光的触感。

他扫过地面平平无奇的建筑，掠过折射眩目阳光的金色球形雕塑，看向头顶。

那里有一轮画中的太阳。

他直指头顶，发问。

“那是什么？”

男人垂下头颅，用他再熟悉不过的嗓音回答他：

“烈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