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前,极乐楼外。
大家注意力集中在赌台之时,周白鉴一路摸到了后堂所谓关押人的地。
有意思的是,看守的伙计全东倒西歪地被迷晕在了角落,此地寂静异常,全无一丝活人气息,只余周白鉴一人脚步声缓缓踏过树叶。
他静默片刻,从容迈过一条手臂,在漆红暗门前站定。
门内无机关,环堵萧然,正对一人四肢折断,遍体溃烂伤口,以非常人所能的姿势囚于狭小半人笼中,笼内架有同等结实的尖刺,稍有动作便会深入骨缝,令受刑者痛不欲生。
一股异样的熟悉感忽地涌上来。
仿佛曾经他也像这般看一人血浸铁笼,待他欲细想那人体貌,断续画面每一想起,血气上涌,便是一阵阵无法自抑的心疼愤怒。
终是难以看清,周白鉴堪堪稳住心神,上前拨开笼中人遮面散发。
是张陌生面容。
他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
身后不加遮掩的脚步声恰到好处地响起,不待周白鉴回头,来人冷声道:“周帮主可是来救我?”
周白鉴了然,语调轻快:“信上说辰时不来人就撕票,我当然是来给你收尸的。”
阙扇顿了下,向前走了一步。
周白鉴立刻身形一转抽出打狗棍,动作极快一气呵成。
阙扇又是一顿:“我不是来杀你的。”
周白鉴笑了:“你觉得我会信?”
倏地一样明黄色物件朝阙扇飞来,待他从容探指夹住,便发现是张再普通不过的悬赏金叶。
“阁下莫不是专接我的单,怎么,我很值钱?”周白鉴嗤笑,“在下这榜上之名都是拜你这一叶悬赏所赐,你这一手哄抬命价,委实不太地道。”
不待阙扇回答,周白鉴又问:“四处结仇的人都短命,以你的武功造诣,何不及时收手,寻个正道靠山安享余生?”
对方无动于衷。
阙扇此人,周白鉴做过背调,性情古怪就罢了,接悬赏的风向与阙阁其他成员大相径庭,可见以他的武功造诣,小小阙阁未必能管得住他,周白鉴只能理解为,作为一个四处结仇的杀手,有背景比单干活得久。
可问题就在于,从行事作风和江湖风评来看,此人并无杀手的暴虐成性,嗜血成瘾,甚至有人曾见过其不接悬赏时,孤身临江垂钓,共息云水。
不因天性,不受桎梏,执着于在这条路上走到黑,所求为何?
周白鉴:“莫非是把柄在人,受其指使,或是难言苦衷。”
阙扇眼神无波。
看来不是。
周白鉴早就发现,这人面上一副深沉寡言深藏不露的样子,可眼中的情绪却很好懂,观察久了甚至会觉得过分直白,到了有些呆的地步。
只是大概很少会有任务目标能在他面前蹦跶这么久,问题这么多。
周白鉴沉吟,继续试探:“总不能是……缺钱?”
看着对方的反应,周白鉴一怔,还真是啊。
这合理吗,谁人不知天字一号杀手的含金量,接过的悬赏,随便拎出一个都是寻常百姓一生难挣的报酬,足够他半生无忧,莫不是这人养了个吞金兽,须得他不停卖命来一掷千金。
第一杀手缺钱?
他刀下亡魂怕是都不信——鬼都不信。
周白鉴心情复杂。
突然,眼前人毫无预兆地摸了一下佩剑,看着他的手,周白鉴手臂紧绷,暗暗蓄力。
下一刻却没有迎来当头一剑,只见阙扇摸剑的手又轻轻放下了,似乎只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
周白鉴微微眯眼,沉默片刻,缓缓卸了力道,待手彻底松开打狗棍,他忽地一笑:“最近悬赏业不太景气吧,我给你介绍一份来钱稳定的行当,要不要?”
阙扇:“?”
周白鉴:“保真。”
阙扇思考状,片刻后道:“给我三日,三日后答复于你。”
周白鉴掷地有声:“剑保养,包的。”
阙扇:“……”
周白鉴:“不指定铁匠。”
久久未得回应,周白鉴抬眸却见阙扇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认真地看着他,似乎在努力辨认真假,被他撞见后又即刻撇开,曲肘轻碰佩剑。
阙扇叹气:“你想让我干什么?”
周白鉴笑道:“不难,帮我盯紧一处山门。”
两人一拍即合。
其顺利程度让周帮主不得不暗叹当真是最好忽悠的一次,却未见离开后阙扇微微勾起的嘴角。
直到溜回极乐楼,周白鉴未能得知对方费尽周折把他引诱至此的目的,但是已经不重要了。
两人一前一后心照不宣地立于角落静观其变,唯有山述川恨不得仰天长啸一声,他做梦也想不到这辈子还能和清榜杀手阙扇共事。
可谓是刚出虎穴又入狼窝,比之青船帮中毒身亡的叛变死法,在丐帮的死法明显更多,就怕他刚生出些想法,就会被身后这位一刀抹脖子。
山述川被自己的想法惊到,摸摸脖子,叹气。
凡是现如今江湖榜上能叫出名的,都和这位刺客的剑打过照面,榜单严选并非浪得虚名。
不问缘由,不问过往,受人钱财,忠人之事,从谋划到善后一条线处理,干脆利落。
山述川瞄了眼陈生,二人不约而同地木愣愣将视线平移至周白鉴,却见帮主若有所思:“若是正面对上……”
阙扇极快给出判断:“两成。”
周白鉴:“很好。”
山述川冷汗直冒,什么叫很好,哪里好,什么意思?
一个敢问,一个敢答。
周白鉴微微后仰,手抬至脸旁搓两下手指。
阙扇答:“市价三千两。”
周白鉴姿态松散略一点头:“问价不下单会怎么样?”
阙扇:“我会生气。”
周白鉴短促一笑,不知哪里顺来的折扇一收,拍了两下阙扇肩膀,“消消气。”
来不及收回的手被人倏地抓住,手上吃痛,攥住的力度之大让周白鉴为之侧目,不由得看向阙扇平静的侧脸。
“你死后我带回了你的尸体,”阙扇没头没尾蹦出一句话,沉默片刻,又补上句苍白的解释,“别误会,不是想给你收尸。”
周白鉴定定地看着他。
阙扇嘴角绷直:“只是……等一叶尸体悬赏。”
这个谎撒的委实不算高明。
还不如说收尸,起码听起来正常些,而不是引发周白鉴什么虐尸癖之类变态爱好的猜想。
未说出的中个缘由也只有阙扇自己知道。
三年前,他晚到一步,身体反应比想法更快,冲入人中以命相搏,却只带走一具勉强拼凑而成的尸体。
阙扇难解,他追杀了那么久都未曾得手的人,怎会突然成了具失温的残破空壳?
他不相信,以至于每每夜半梦醒,总要伸手摸一摸身侧,触手冰冷僵硬,毫不反抗,再不会如许多年前那般装死诈尸,将淬毒匕首干净利落捅进他的胸膛。
他知道人死不能复生,一切已成定局。
到头来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
恍惚间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那尸体……”
阙扇微怔,片刻后怅然若失道:“之前一直带着,看到你之后,埋了。”
周白鉴突然不知该说些什么,也没了讨论自己尸体的心思,只得不确定道:“多谢……”
阙扇:“其实在村民被毁尸灭迹前,我暗中检查过几人的尸体。”
周白鉴眼神一凝,他想起自己曾听人讲过,三年前几大家族抵达山庄,入目便是他丐帮帮主诡扇满手鲜血,残忍屠村的场景。
想来阙扇所言便是这事。
阙扇回忆:“其耳后皆有血点。”
言尽于此,周白鉴明白,能被阙扇发现的疑点,镇山盟的人不可能一无所知。
是仇家借刀杀人后被袒护包庇,还是镇山盟为了掩盖误杀将错就错,有意无意,都随着丐帮帮主的死抹平了一切。
可如果阙扇所言不假,先前关于魂穿同一人的假设便全盘推翻,那么,这具身体的主人,他是谁?
又为何拥有如此内力?
阙扇不像在说谎,若他带走的尸体真是前帮主,那六长老口中带性情大变的帮主回归底层便很难成立。
若是身边人都对他有所隐瞒,又有何人可信。
正如踏进极乐楼前的最后一步,身后那道如影随形的声音低声警告:“小心温清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