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鬼伺机祸乱令本就暗无天日的魔域雪上加霜。
它们遇水栖息,遇墙摧毁,遇弱者食,遇强者伤。
魔域四处乌烟瘴气,断壁残垣上布满遇难者的残骸,幸存者的叹息声回荡在废墟上。
三天不到,这里已经变成了真正的人间炼狱。
“水鬼肆虐,屠杀魔人,难道连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礼颂仪坐在魔宫门前的阶梯上,下面惨绝人寰的场景令她错愕不已。
“我们派出去的人杀水鬼的速度比不过水鬼肆虐的速度。这很奇怪,好像有人在源源不断供给新的水鬼一样。”
锻云霄在这件事情上难得心平气和说话。
她也只有在面对礼颂仪的时候,内心会感到这么平静,像是坐在一池春水旁享受氤氲般不浮不躁。
这几天不称职的领头拖出去斩了又斩,允诺的奖赏越来越高,肯上前冲锋的人却越来越少。大家都在退缩,怀疑她是否能够制止这次灾祸。
在兵家里,人心是最叵测的,也是最容易被揣摩的。
很简单,要么看到有胜利的希望,要么让能获得的好处触手可及。
锻云霄决定两件事都做。
礼颂仪望着沉默不语的锻云霄,心绪万千。神职堕魔者还是与往届的魔尊有很大的不同。
不会放任水鬼肆虐而坐享涂炭,亦不会把生灵的哀嚎当作天籁之音。
只是这样的清醒心智,不知道还能够维持多久。
用法力把竹舍里里外外修补了一通,掸去为数不多家具上的灰尘,就勉强可以住人了。
“庞大人,你当初就是在这里教书育人的啊?”萧意澜不可置信地看着几张勉强称作桌子的东西,询问道。
“实不相瞒…是的。”
庞玺低下头,揪着自己的衣角,脸色有点不自然,“当时俸禄本来该有五十石的,可发下来的数目只少不多,问发钱人也只答不知。迫不得已,只好自己做了几张桌子……”
“那些人真是可恶,这也要贪!”萧意澜打抱不平道,“要是我当时在,肯定要帮你去说道说道!”
“钱是从上面一层一层下来没有的,要刨根问底谈何容易。”庞玺望着眼前意气的少年,笑着摇了摇头。
见萧意澜还是没有移开目光,庞玺朝前走了一步,扯起他的手。
“陋室又如何呢?我这里曾教出过最优秀的学生。愿意来到这里的人,已经具备了最基本的学习品德,不是吗?”
庞玺说着说着,思绪飘忽向过往。
他办了一段时间学塾后,因博学多才、因材施教而声名远扬。有许多学生不辞远路,来到扶桑求教。
人们常说,若竹先生的课堂总是座无虚席,还有许多人没有位置,只好站在旁边听。
人们还说,若竹先生在教育上可谓是“痴绝啼血”。
当初有位貌美异常的女子拿着自己的一纸论作来到他的课堂。众人皆被女子的美貌吸引,一个劲地盯着看,只有若竹先生拿着那纸论作激动万分,拍案而起。
“太好了,这真是太好了!”
他眼中闪着熠熠的光,颤抖道:“这真是太有天赋了…你叫什么名字?”
这个时候,若竹先生才抬头看清女子的长相,可是他的目光中全是赞赏,没有半分与女子的美貌有关。
“小女子姓余,名望舒,此番前来求教。”余望舒行了个礼,随后回答道。
“余望舒?这是余巡抚的女儿!”
“没想到啊,五大三粗的余巡抚居然生了这么个漂亮的女儿!”
“漂亮归漂亮,她一个姑娘家家来这里干什么?”
“对啊,女子读书有什么用啊?”
众人窃窃私语。
余望舒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只是再次向若竹先生行了个礼:“望舒是真心求教,还望先生给个机会。”
庞若竹没有理会堂下嘈杂的声音。他望了望那纸论作道:“不敢不敢,若是想的话,来听便是!我给你再做张桌子,印本教材。”
随后,他看向议论纷纷的众人,严肃道:“都安静安静。听了这么久的课,你们中也未必有人比她作论作得好。”
“什么女子不要读书,我看都是胡说八道!这里没有这样的区别,只有愿不愿意听和学的区别。”
“都一样是人,在这些事情上为什么要不一样?”
余望舒听到这话时猛地抬头,惊讶地看着他。
这么多年来,男子进取功名利禄,女子与此似乎毫无关系。那些诗书礼易好像只有男子读了才有意义,女子读了无用一样。
大家似乎习以为常,几乎快要忘记,这本来就是毫无道理的。
眼前这人就这么否定了千年来的理所应当,还这么坦坦荡荡的说出了口,这出乎她的意料。
她本已经做好被劝说回去的准备了,没想到会这么顺利。
之后,她每天都会来听学。她发现有的学生在若竹先生说完那番话之后愤愤出走,新的面孔又将空位补全。
余望舒的一手行楷看得庞若竹拍案叫绝,她对诗词歌赋的敏感度更是远远超乎想象。为某一个题目辩论的时候,庞若竹也总是笑着败下阵来。
“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若竹先生总是对她说,“多听多学多思,你日后的造诣定在我之上!”
“先生,您为何屈居于此?”余望舒也总是询问她的老师。
“因为我倔,不肯为五斗米折腰。”他总是那么云淡风轻。
好像在这几年的贬谪,颠沛流离的生活中,他只是一个旁观者。
但他会在说完这句后语重心长道:“骨可断,血可流,脊梁不能弯!”
可他又会说:“也不要像我这样,太狼狈了……”
多矛盾啊,多无奈啊,多可笑啊。
那笑一笑算了,庞若竹安慰自己道,我窗前还有未开的栀子花呢!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君王派来接亲的八抬大轿会径直来到竹舍外,尘土飞扬。
昏君荒唐,竟荒唐至此。
“余氏女,贤良淑德,才思敏捷,特此召入宫中,封为淑妃!”
来禀报的人不屑地瞥了一眼庞若竹,转向拿着书的余望舒道:“还请淑妃娘娘上轿,莫要与闲杂人等多言,耽误了良辰。”
“我是余望舒,不要喊我淑妃娘娘。”
余望舒合上书,没有看禀报的人。她转向庞若竹,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先生,这卷书,我怕是读不完了。”
她镇定地把书递给庞若竹,继续说道:“那就由先生替我记着,我下次,一定读完。”
轿子吹吹打打地远去了,窗前的栀子被踏倒了一大片。
原本在屋檐下为余望舒准备茶糕的赵雪英望着这一幕,摇着头叹息道:“世道不明,世道不明啊!”
“娘…我真没用。”
望着一下子憔悴了下来的儿子,赵雪英把他揽入怀中。
她年纪已经大了,佝偻的身躯抱不住曾经喜欢撒娇的孩子,脸上的皱纹像树皮一样交错沧桑。
另外两个孩子接连死去,丈夫失踪后她被家族排挤,岁月凿在她身上的痕迹比前几十年要多得多。
“娘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娘就只能抱抱你了。”
她满腔心酸,拍了拍庞若竹的背。
忘忧十九年九月,赵雪英病逝,出殡那天,扶桑下起了百年难得一遇的大雪。
那是一场淹没他一生的大雪。
庞若竹扶着母亲的棺木,听着唢呐吹过欢喜,时隔两个月,又奏起了哀乐。
纷纷扬扬的雪花落满他全身。
他需要有个人给自己一个拥抱,于是他伸手抱了抱自己。
忘忧二十年初,赐婚还都城,拒。
扶光二年,官复还都城。
同年年底,故人自缢。
扶光五年,外敌入侵,受命守都。
扶光六年,外敌势如破竹。
同年十一月,祥瑞国亡,坠卒。
至此,世间无若竹,亦无郁离。